乡村的夜晚不知不觉就来了。风把一些东西吹走,又把一些东西带回来。牛羊入圈的时候,太阳把老墙上的影子一截一截的收拢,天就黑了。
几个晚归的人,踏着一阵一阵的虫鸣走在小路上。
沉在黑夜中的村庄一阵一阵的又亮了。星星点点的煤油灯把夜色里的窑洞又叫醒了,丝丝缕缕的温暖映在窗棂上,然后,一片片的散开来,落得满院子都是。晚归的人,卸下驴车,把锄头挂在屋檐下,算是把一天的日子打上了结,时间仿佛也被他们暂时挽了一个活结,挂在屋檐下,停止了流动。
夜色虽然浓郁,但还是能辨别出谁家的烟囱里还冒着炊烟。那阵子,迎面吹过来的风是热的,飘着炊烟的味道。乡村的日子一般都是从炊烟里升起,又从炊烟里落下。如果哪一天,一个村庄里没有了炊烟,村庄就死了。
乡村的夜晚,最初是被一群孩子搅乱的。
三五个、七八个相互吆喝,最后集中在村庄中央那棵老槐树下,手心手背分出对手,开始捉迷藏。
与乡下的孩子来说,捉迷藏的游戏简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童年不可忽略的一笔浓墨重彩。其实,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花样可玩了,因为爷爷的爷爷、父亲的父亲就是这样玩过来的,就像是乡村的呼吸、血脉。
夜晚,是一个神秘的、巨大的游乐场。
孩子们风一样在夜色里乱窜。大树上、磨盘下、草垛里、老墙后,许多地方都暗藏着孩子们的身影,时常长了,影子就渗了进去,抹也抹不去,就成了一生的记忆。
窑洞里的灯光相继又渐渐的灭了。土炕上就长出一阵一阵的鼾声,或许也没有。孩子们的游戏还在继续,夜晚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耐着性子任由他们喧闹。
月光有时候来的早,有时候来的迟,有时候甚至一整夜都不来。但是,这不会妨碍孩子们的兴头,他们太熟悉自己的夜晚了,就是漆黑不见五指,他们照样能摸黑走过穿插在村里的许多小路,然后推开自己的院门,甚至不会发出一声响动。
村庄也不在乎,只管安详的沉浸在夜色里。树们、草们都趁着夜色尽情的往高里长,我不知道石头长不长,反正石碾子好像从来没有长过一寸。大多的鸟都睡了,或在屋檐下,大树上。也有一些鸟,喜欢在夜色里鸣叫。凄凄的,一两声,或者就一声,从村东头抑或从村西头飘过来,让人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乡下人不喜欢在夜里听到这样的鸟叫声,可鸟不管。不知道它们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声音里充满了孤单、忧怨。
有时候,我睡在土炕上也能听到一两声这样的鸟叫。身边的人都睡熟了,我就一个人寻思这鸟儿是站在什么样的地方,那么忧伤的叫着。我想如果我懂的鸟鸣,我一定要去问问,它们在说些什么。是说和这个村庄有关的事情,还是和人有关的事情,或者只是鸟的事情,还是一种神秘的预言?
在乡下,有一种鸟的叫声在夜晚很少能听到,如果忽然有一夜,村子里传来这样的鸟叫时,就预示着村里要死人。要死谁,人们却不知道。仿佛这种鸟在传递着人们生死的信息,来自天上,或者地狱。人们敬畏这种鸟,也害怕这种鸟,谁也不愿意这样的鸟落在自家的墙头上:呱——呱——叫的人心里发毛。
我在乡下生活的十几年里,也曾听到过这种鸟叫。但我忘了,第二天谁死了。好像也没死谁。但我记得那种鸟叫,的确很渗人,我不知道它叫给谁,是不是每个村庄都会有这样一只鸟,掌管着人间的生死。后来,我离开了,再没听到过这种鸟叫。不过现在我到不觉得害怕了,如果真有一只鸟能预告你的归结,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免的你面对死亡的时候,措手不及,不是忘了这,就是忘了那。
不管如何,我还是喜欢乡村的夜晚。
月亮来的早的那些日子,夜色白花花的。村里的景象虽然不如白天那么真切,却更显的宁谧寂静。驴们、牛们一边嚼着石槽里伴着月光的青草,一边发出噌、噌的声音,尤为美妙。月光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有时候会从打开的天窗间溜进窑洞,静静看着那些安详的、入睡的人们。谁若翻一个身,就会把一片月光压在了身下,接着又一片月光盖了过来,把梦都盖住了。
风在这样的夜晚很无聊,似乎已经没有了刮风的兴致,因为没有人在乎刮什么样的风。它们只有去吹那些树叶、草垛子,还有一条一条向外、向内交错的道路。风也会把一些墙皮吹下来,或者拽下几片树叶来,不知不觉中告诉人们夏天又少了一截,秋天要到了。偶尔它们也会生气的憋着一股子劲,近乎破坏性的、狠劲的吹打着夜晚的一切。狗们惊慌了,听着满世界突然传来的响动:汪、汪的嚷成一片。靠在墙上的农具发出凄惨的叫声倒成了一片,树叶惊慌的抱成一团,在夜色里摇曳着一团黑。只有睡在窑洞里的人不会在乎这样的风。他们即便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不会惊慌,转个身,继续睡的安然。
风刮了一夜,终于累了。
人们一推门,风停了,院子里落了一层白花花的霜。被风吹起的尘土又落了下来,只是地里的尘土可能落在了院子里,院子里的尘土可能落在了树叶上。
已经很久了,我再没去乡下。乡村的夜晚渐渐成为我内心一种宁静的期盼。
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如乡村那么美丽的星空,连同一声地道的狗吠也听不到了。城里的灯光都连在一起,一片一片、一团一团的拥挤着,让人觉得有些炫目。全不像乡下的灯光,一点一点,安然的、优雅的亮在夜色的宁静里。灯熄了的时候,乡村就睡了,和人一样开始进入一种休眠的状态。不像城市的夜晚,失去了节奏,失去了昼夜的交替。似乎永远不得消停,显得疲惫而苍白。人也一样。
如今,我还能如何。
闭着眼,念想着乡村的夜晚,把一棵棵大树移栽进幻想,就像城市里的人把乡下的大树移栽进公园。我常在深夜里把几十年的记忆全部打开,然后熄了灯,植入一片蛙声,让一片月光洒进来。我企图在城市的一头,农耕一样开出一片乡村的夜晚,然后安然的种植或者收割有关乡村的情景。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原来老家的很多地方都渗进了我的影子,抹也抹不去。甚至那种孤独的、凄凉的鸟鸣也都变成了一种美妙的天籁,整夜、整夜的回荡在记忆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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