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的乌云呜咽着,憋着心思狠狠哭泣,它们一层压着一层,一层被一层统治,那些黑色的、灰败的、压抑的云与心情渗合着,永远无法晴朗,永远无法抵达。
那个远去的人是不是与它有着相联的密切的关系呢?
远远的看到,在禾场里临时搭建起来的彩条布棚低低的压着,整个画面的一切都呈现出一派暗色,白色的纸幡正在风中招展,球状的纸花张开硕大的口子,紧紧的贴在门楣之上。雨水泛滥,它们落下的声音与大地相撞击,有裂帛的质地,有阴郁的稻草的霉味,有流过的无法挽回的阵痛。当枪炮从碎裂的空气中猛然引爆它们的声音,那么空洞、惊讶与张惶,有着猛然的痛从干裂的空气中划开,只有一股股灰白的烟雾从声音裂开处往上升腾,然后慢慢散开,慢慢与空气溶和在一起,让人看不出它曾经的存在。叶上的珠子正在惊悚地往下落,它们晶莹剔透的折射出灰色的眼睛,灰淡、惨白、肿涨、无措、干涩。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怎样放射出它的无奈与茫然呢?水珠滴落在泥地上,迅速渗入了土地,这种复原,暗合自然之态。
红色缎面的绣花棉布鞋,小小的身子,金色丝线绣过的鞋面上是一朵金黄的芙蓉花,花瓣卷曲着,呆头呆脑的胖模样惹人怜爱。绣花鞋被一双布满青筋的手从一只布袋中拎出来,放在案几上,将黑黑的案几衬托得光鲜起来。她的手真巧。滚着花布边的绣花鞋像是懂人情意似的,正满怀深情地望着它的女主人。千层鞋底白白的,密密的针脚,穿插无数个小小的十字架。它们调皮地跃动,如行云流水般的脚印在她眼中漫溢开来,化为满湖潮水。她的心紧紧揪着,又仿佛看到深冬的背景,外婆坐在街沿上,正从布袋中往外掏那双未完的棉布鞋。她正紧握白色的鞋底,穿着长长的腊线的粗针轻轻划过头皮,然后穿过鞋底,顶针紧紧地将针顶出,在另一面,她快速地将针抽出,绾长长的无休止的线。
所有人脸色灰暗、唇角下垂、眼神无助。哀乐声从音箱中往外缓缓流淌,然后在空气里四处迷蔓、行走,与其一起行走的还有香烛的味道,这种神乐的声音凄迷哀婉,在雨声的底调里格外惆怅。我走进低矮的彩条棚,走近你的一生,走近这哀伤的氛围中。
临近崩溃,眼中的泪不其然滚滚而落,心痛得抖动,一丝丝地牵扯着所有的神经。我跪倒在你的身前,痴痴的看你,那份痛,只有你的眼睛才能明察。我心里默念你,将头抵在装着你的棺材前,将泪全部咽下。眼前一片迷蒙,你的手伸出来,黑黑的、瘦瘦的,抚过我长长的发丝,悠悠的叹息。
树林里湿漉漉的,褐黄色的泥土被泡得松软而富于弹性,刚刚露出晨曦的早上很难看到泥土,它的上面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枞须,只有枞树的根部,凸起的部分,有一小块陆地。枞须被雨水淋成了暗褐色,硬挺、纵横交错地躺在大地上,没有半点秩序。你牵着我,我挎着一只芦苇织就的果篮,篮子呈椭圆形,淡黄色,轻轻的。你用木棍翻开微微凸起的枞须地毯,淡青色碗口大的小伞在地里撑开着,很姿意的神态,它的伞柄呈月牙白,粗壮的,瓷实的。我摘下它,脸涨得粉红粉红,内心有小鹿在撞击,它开在我手里,而你的爱,则开放在我心中,远远的,沉甸甸的,有如果篮中的枞须菌,巴适而甜蜜。当小灶上粉丝菌子汤端下来时,它们浓浓稠稠的热汤上冒着白气,一阵阵清香从中涌出来时,那种甜密就再也无法清除,在那四壁空空的屋子里,在我的思想里根深蒂固。
随着黑色、陈旧的棺盖的移动,你的脸从棺材中显露出来。黑瘦、枯干,布满死亡的气息。瘦小的身子包裹在红色的丝被中,身下,有血色的水迹,淋漓着不尽的哀伤。你已失去热度,失去慈爱的目光,你的一切都随着你眼帘的闭合而关上。现在,你不过是一个被冻得失去温度的人,并失去性别。雨水在水泥地上露出破败的反光,照到你薄弱的命运,你卑微的骨子里的特性在你死去后得以延伸。现在,我重新审视我眼前所见到的薄薄的你,在死去后,你的生命变成空白,没有厚度,单薄得如一片樟叶。你穿着另一国度的衣服,在一片低叹的哀乐声中,被转移到一个长长的铁盒子里,铁盒被盖上,我失去所有看你的机会。你这一去,我便与你相隔一坯黄土的距离。
低矮的屋檐将所有的一切压得矮矮的,茅草在屋顶上一丝丝、一缕缕,被雨水泡得陈旧而失去原有的松软,暗黑的带着霉斑的色泽。禾场的桃树正在开花,面带桃色,将早春的阴霾一扫而空。土灶也矮矮的,灶前堆满褐色的枯枝和刺槐,你将铁锅刷得干干净净,抹上一层亮亮的油,火苗舔着锅底,将红色的舌头从土灶的缝隙中吐出来。绿豆蹦跳着,在锅中炸开,香气漫溢。端到我手上的是香甜焦脆的绿豆粒,它们裂开口子,在那物质溃乏的年代,引起一个瘦小女孩强烈的食欲。在那豆子一样的时代,一切都是滚动的,一切都不确定,外婆在锅沿边,将炸开口的豆子端给我,一碗滚动的绿色,一碗灿烂的笑脸都向我跑来。
你躺在床上,那个黑黑的房子里,光线从窗外透出一点点,使黑暗更黑,更无天日。现在,那个失去知觉的人渐渐失去温度,条形的光划过她的胸前,白白的胸软塌塌的,曾经的丰满已经不再,那对奶过四个孩子的乳房耷拉在胸前,没有颜色,没有光华,没有肉体的质感。肋骨突显,从腋下划过胸前,一刀刀的印子,一打打的年华,就这样没了,水一样流失,铁一样生锈、暗淡。生活将手骨挤得变形,在皮肤上留下多样的黑斑,那些斑点已深深地埋入其中,与生俱来一样,没有突兀,极其自然。髋骨兀立着,高过她的前胸,那些高山流水的特质,那些少女的丰韵,都在岁月扫过时渐渐隐逝。
现在,生活照旧朝前,我一点点将你从记忆中挖出来,挖出你的丰姿,挖出你的骨头,挖出你卑微生活中不屈服的背脊。可你,在远处看我,不朝前,不退后,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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