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五月,是日历上的日子。按我爹的说法,这五月介于农历三月末四月初。村头河边的杨柳的叶子刚青过来,在阳光里嫩得很照眼。河里的水流也丰腴了,水草都被淹到叶尖了,水的流声如风穿珠帘。我在伸进河水里的涧石上蹲下来,看到了自己投射在水面上的一团模糊的暗影,在水里却怎么也找不出或静止或移动的小虾米。河水很干净,一览无余,只有水草、小石子和黄沙。河坡上,杂草伴着芦苇,灌木伴着荆棘,跟随河一道蜿蜒。新修的桥上,半天才有一个人经过,黑的眉,黑的脸,黑的衣服,黑的靴子,仿佛刚从地里钻出来。抬头见了,没有欣喜,没有尴尬,自然而然的说:“这河里哪还有鱼?虾子都难找出一只了。”说完,也不停留,继续赶自己的路。
东干脚的人,一辈子都在赶路。从田头到地头,从地头到田头,从年头赶到年尾,一年都没有停下来过。他们不以为然,到了今天,突然发觉,他们被生活赶着,一年一年,一刻不停,从瓦房子到砖楼,从泥路到水泥路,从赤脚到靴子,从贫穷到富足,从欢声笑语到原野的空空荡荡,从稻田到荒草,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日子越过越好,也越过越懵懂,叹世道变了,也只是叹,还是停不下来,生活需要张罗,欲望需要满足,幸福需要延长,日子需要继续,五月,照我爹说的,该忙的还要忙。我找不到鱼了,爬上河堤,在新翻过的田野里,偶尔能看到几撮人在劳动。不是插秧种稻,也不是抚弄庄稼,而是种烤烟。大家不谈抽烟戒烟,只谈年情、人事、任务和收入。他们在田里打窝,再过几天,棚里的秧苗就可以移植到大田了。他们看到的,既是繁忙的劳动,又是花花的票子。为了票子,他们才不管为什么。河里的鱼,就是这么被电死的。只要河里有鱼,就要电。河里再有不有鱼,跟他们无关。看到田头的那些人,我有些心寒,他们不再单纯,而是像把脑袋塞进裤袋一样盲目起来,只要有收入,就不分利害了。
东干脚的版图在变大。很多年前,我以为东干脚会死去。东干脚人口本来就少,计划生育、人口迁移,自然死亡,不几年,东干脚就会被时间抹去。现在,东干脚淹没在绿色之中,却并没有消失,还在向外扩张。走出去的人会回来,即使不回来常住,也在东干脚建一座房子,作为热爱家乡的象征。房子越建越豪华,树子越种越多,环境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稀少。穿过梨树、石榴树、橘子树、柿子树、泡桐树、桃子树,还能分得清这是谁家,那是谁家。每一家的门都关着,没有鸡鸭狗叫,没有牛粪味道,没有炊烟的影子,没有孩子的奔走与叫喊,没有劈柴的声音,没有燕子的穿梭与啼鸣,没有人担水,没有人唱歌。我感觉自己突然像一个孤儿或者陌生人,这是我的东干脚吗?走过一块空坪子,在屋檐下看到伯伯,他没有看我,他在鼓着腮帮子,撅着嘴,两条眉毛锁着,盯着他面前的空地。他面前只是一块空地,他却死盯着。我看着他戴的黄帽子,这个严肃的人,快七十岁了,仍让像年青时候那样认真思考。孩子都离开了东干脚了,他该清净了。这是他年青时的向往,把那些呱呱叫的孩子赶得远远的,哪怕只能清闲一根烟那么久,他也愿意赶走他们。现在,孩子们都走了,他清净了,却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回忆那段带着孩子们一起艰苦奋斗的日子。
我回到家也只能坐在门前,我的邻居、伙伴去了哪,我也不知道。现在,只要是劳动力,出了门就能找到吃的。江苏、福建、浙江、广东、北京、上海甚至更远的乌鲁木齐,哪都是养人的地方。我以为心安的地方只有东干脚,田野、山岭、道路、树林、残垣断墙、老邻居,或多或少都与我的成长有所关联。我们一直想拥抱这些,或者哭泣,或者自豪,或者彼此默默相对。设想过很多,但是,真正触摸到的,只有一种弥漫在巷子里的淡淡的温馨。谁的影子,谁的声音,谁在墙上留下的手迹,谁在过去追逐,谁又流落在天涯,一丝一缕,把平凡与壮阔缝进了人生故事,像这个下午的夕阳。现在我只能坐在门前,像我的伯伯,盯着前面,像一个无路可走的人。东干脚会收留我,可我不愿意停泊下来,我已经像叶子一样飘走,五月的风把我带了回来,我需要这个过程,眼光触摸到的任何地方,都有故事。温暖、青涩、执拗、坚强、冲撞、出发、拼搏……三十年了,梦想一直都在这里。梦想只是一颗种子,梦想不需要成长,现在,梦想在毁灭我们的经历。或者,我们活着,经历已经死了。
无论怎样,五月的东干脚是最豪华的时候,大地被绿色包裹了起来,椿芽树、柏树、泡桐树、白杨树、枞树像一面一面旗帜,漫山遍野。槟榔花像一床一床棉絮铺在石头上,知了的长嘶,从黄昏开始,到半晚还没有结束。青蛙、蟋蟀、蚊子、天牛、蜂、夜鸟——我爹说是莺公鸟,各种声音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水泼不开。她们像无数双温柔手,轻轻抚摸着东干脚,东干脚昏昏欲睡。睡在东干脚,我很多时候觉得睡在大海上,轻波细浪,往事如烟,前程如梦,只有此刻,闭着眼睛,听五月的各种声音才是人生最美的享受。我像一片纸,悄悄地贴在了泥地上,或者像一颗露,停留在宽大的芋叶上,或者只是一缕风,掺进五月的风里,正在轻轻地拂过这片土地。当纸片被打湿,当露水坠落,当轻风吹过,我看到的还是黑黑的夜,我只有闭上眼睛,与黑夜融在一起,感受东干脚的宁静。东干脚的五月就像一块膏药,不仅医治乡愁,还能令人忘记忧愁。可惜的是,没有忧愁却不代表会有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