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还在村里,那个时候我有许多的奇思妙想,看着天上的云,就想我也是那天上一朵云。我把自己想象成身边的一株草,听着风吹,这些四处流浪的风会给我讲它流浪的经历和故事,听着听着,我就笑了,风这个时候总是幽默的,能逗你发笑,你笑出了声,看你笑的花枝乱颤似的,风就高兴,风一高兴风就转身走了,你再寻就寻不见它的踪影,只给你留下一地的风的滋味,那滋味看起来有点凌乱,却也能让你无穷的回味。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后来在我能说自己已经长大的时候,我身上还是经常迸发出一些奇思妙想,好像我并没有真的长大,我想有些东西已经在我身上存在,并且生了根儿似的,拔不出来了,去除不了了,就像草籽找到了它要扎根的泥土,那些想法钻入了我的身体,我成为它们生长、发育的泥土,我成为我自身思想的泥土,我把自己扎进了自己身体里。
风大的时候,除非它把我的身体拔掉,连根拔掉,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否则,再大的风也不能消除我自身内部的一些思想,它们左右着我继续生活下去的方向。
我是这样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就看出来了,现在还是,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是有些心思老了,脸上多出来几道皱纹,看起来不再像是那个时候的我了。你肯定见过我,因为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见过你,但是你不会注意到我,我从你眼前走过去,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来自哪里,就连我身上穿什么样颜色的衣服你也说不清楚。可见我是多么容易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多么容易被忽略和遗忘,就像秋天你脚下的枯草,踩在脚下都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是什么样的草茎,叫不出这枯草的名字。
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存在,就像这里脚下的无名土路一样,知道它通向田野深处,通向另一条大路,而那条大路会把我带离开村庄,去到外面那个世界,走过多少年,走过多少次都像没走过一样,还是那样一条黄黄的土路,风刮来时就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一般,让你摸不清方向,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迈。那个时候走在路上面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数着我走过几次,我想我总还要回来的,无论我离开多久,这路还会在这里等着我,一到村口的时候,它就能认出我来了。我在记忆里总是对它熟悉的,一次次它就在我的记忆里延伸,每延伸一次,就好像我又走在上面一次,又独自走出了很远。
那个时候我有很多要实现的梦,梦多的就像是夏夜里的星星,满天的繁星,数都数不过来,这个闪着亮,那个闪着亮,所有在梦里闪着亮光的我都想去实现。直到有一天我疲惫了自己,我又走回村口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梦没有一个是实现了的,夜空里的星星还在,没少一个,每一个都还镶嵌在天上,钉子一般发亮,我却不敢迈步进入村庄了,心里虚虚的,觉得是辜负了谁,想来想去是辜负了自己,乘着夜色回了家,脚步软的恓惶,是没脸面见人呢,咋就没混出个样子来,让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夸一夸。
那个时候我走在村边的路上,走在通往田野的路上,路是土路,小路,最宽能过辆马车,车铃声声,马蹄欢欢。我走的路上总能碰到石子,石子碰到了我的鞋尖,好像是在等着我,故意挑衅似的,不让我过去。鞋是母亲冬日里熬夜纳的布鞋,很结实的,一年也就这一双,开始很结实的布鞋也快要被我穿破了,你想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走在这土路,遇到这些挡路的石子我就会狠狠踢一脚,鞋子能不破吗?现在我就抬起脚来狠狠踢了一脚石子,石子在我眼前飞出去老远,它又落在前面的路上了,我再往前走一段总是能碰见的。等我脚下出现一颗石子时,我就想那一定就是我从前踢过的一个石子,也许就是我刚才踢出的那个石子,路上的石子模样都是一样的,看不出什么区别,这个就是那个,那个就是这个,都是孪生的。
那个时候,走了那么多的路,也不知道我究竟踢出去有多少个石子,那些石子也足以铺出一条路了吧。后来我来到城市,走在柏油马路上的时候,我就不由的想起我在村里走过的那些土路,想起土路上那些被我踢出去的石子,石子在我眼前飞扬,最后它们落到了城市里,落在这些马路上,被灼热的柏油凝固起来,一个个都老实了,再不能像在乡下那样乱窜了。看着这些脚下冰凉了的石子,想着我内心里日渐冷却了的热情,想着一些渺茫的未来,我心里就不由得要难过一阵。在前面等着我的还是未来,只要活着,一个人的未来就死不了,但一些有过的热情的梦想可能会死掉,这个时候就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这个时候的路不是那个时候的路了,这个时候路上的石子不是那个时候路上的石子了。我也不再穿布鞋,而是穿着皮鞋走路,走起路来发出嗒嗒嗒的响声。听着这声音就觉得距离乡下是那么远,远的我都回不去了。
那个时候我在村里,走在土路上踢石子是因为我觉得无聊,在白花花的日头下,田野上的一条条路细而长,路绕来绕去的,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走来走去以后的路会把我带到哪里去。那个时候我喜欢做的一些事,喜欢做的一些动作现在是不会做了,比方那个时候我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会把两手在嘴上合成个喇叭状,对着一处田野大喊:“啊——啊——”这时的田野上没有什么庄稼,黄黄的,或者灰惨惨的,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的田野,而是秋天收割过后的田野,或者是冬天什么都不长的田野,空旷无边,视线能放出去很远,直到那视线再也无力往前走了。因此我“啊——啊——”的喊声能传出很远,然后我竖起耳朵听,从远方就能传来回音,天似穹庐啊,笼盖四野,四周都能有回音,我觉得我一下子就拥有了许多,觉得有另一个我在四方回应着这一个我。我想,我以后也能从这里出发,走到很远的地方吧。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比这里大的多。
这个时候如果刮起了风,风就能把我的喊声旋转起来,卷扬着,一直到高高的天空中,我想我的喊声一定是碰见了白白的云朵,顿时变得绵软起来,不再那么粗旷,就像是一个在女孩子面前感到羞涩的少年,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样子扭扭捏捏的。所以那个时候我的那些喊声就渐渐消失在云端了,现在我这样喊不出来了,我已好多年没这样去喊了,现在我把手拢在嘴边,但我就是喊不出来,喊不出来只好作罢,时过境迁,人生的好多事就是这样,再回不到当初。
那个时候我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总能碰到一片水,这片水像是与我约好似的,在前方等着我,我一出现它就出现了,出现了就打招呼,这样我就在水边停下来,看水。水好看。水面如镜,我会让水照一照我,我看见自己灰尘满面的,衣服上破了一个洞,洞的上边粘着一块泥巴,鞋的前帮也磨破了,伸出了脚拇指。我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感觉自己累了,看见水我就觉得以前走过的道路都不算是道路了,所有那些道路都不如这一片水好,水很安静,水很亮。水在这里休息了很长时间,是往年雨水在这里聚集的结果。在水里我看见了自己,看见我身上的尘土,一年四季的土,三百六十五天的土,一条又一条土路上扬起的土,我那个时候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也并没有走出多远,还像是停留在原地,只是在我眼里,那些身上和身后落满的灰尘,那些泥路上凌乱的脚印,那些坑坑洼洼的土路,都消融不见了,水把它们归一了,它们都归为了水,而水的上面写着两个字:“岁月。”
在水的面前,我停步不前了,我安静下来了,我无法不让自己安静,我眼里只有这片水,是水挡住了我的去路?不,我不这样认为,感觉是水收留了我的灵魂,让我存在着,在这里。看着水,我就不想走了,好像是水拽住了我的衣服,扯住了我的鞋子,我走不动了,我总不能赤裸了身子光着脚走吧。
前方对我不再有什么意义。我在水边坐下来,想一些忽上忽下的心思,回顾一些以往,打量一下现今,或者什么都不想,就这样等到天黑。天色黑了,眼前的水也被夜色笼罩变黑了。我开始感到身上冷,就转身回去,回到我出发的地方,回到我出生的村庄。
离开村庄已经二十年了,在外面的世界上我还是这样走着,尘土满面的,有时兴奋一阵,有时无精打采的,遇到水,我就停下来,看看水,看看水中的自己,是怎样的一副模样,是不是就是在尘世上的这个自己?我的村庄太过遥远,我把另一个自己已经丢在很远的村路上了,再也回不去了。一番思量后,再照原路返回,返回我在这个城市的家。
只是我相信,出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向我打开了大门,回去的时候,那扇大门也会为我打开的,因为那扇大门一直为我留着,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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