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这个位于祖国西南边陲、川藏茶马古道上如今毫不起眼的村落,我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尽管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对这个离自己仅几里之遥的邻居,我一直都怀着一种渴望——在一个晴朗的周末清晨或是小雨淅沥的傍晚,邀约几位好友踏上通往她的道路,一睹这位古老却又近年才声名鹊起的邻居的风采。
然而我却总是阴差阳错地与她失之交臂,在县上挖掘整理全县旅游资源编辑出版《二郎山导游词》采风的时候,说好一起去参观的朋友偏偏忘了通知自己……除却这些年为了工作东奔西走忙得不亦乐乎的原因,更多的是自己一直对她怀有某种敬意,以至不敢贸然去打扰这位藏于深闺的“美人”。因此,与她的会晤才一拖经年,久久未能谋面。
她,就是位于天全县始阳镇破磷村的石头寨!
二
我和新来的省委选调生小魏,在一个旷野流金的黄昏,从镇政府出发,沿凤阳大道往西,骑单车向她进发。
其时,我已下派始阳工作快满一年,陪市县领导视察“石头寨”、慰问村里的老党员也有好几次,但大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仅多在拍照之余,忙里偷闲地对着红砂石防火墙、古老的太平缸和参差不齐的垒石墙冥想一会儿,难以静下心来品读石头寨的个中滋味。
这是深秋的傍晚,天空湛蓝,远山如黛,稻谷金黄。四野一派丰收的景象,依稀还可听见田野里隐约的打谷声。
单车在和源福利院以东、318国道以北的沙漩村口停下。
我们已经到了石头寨的寨门。
一位年近花甲的太婆正坐在红色油漆填写的“石头寨”三个大字下——她满头银丝,满脸皱纹,岁月的刻刀在她脸上留下了明显的标记。她的身前还放着装满猪草的背兜,夕阳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金,太婆正扭头东望,神情专注,连我用相机把她定格都不知道。
金的脸,银的发,如此和谐地统一在她的身上。在蓝色的天幕下,在来往车辆川流不息的国道旁,在镌刻着“石头寨”的标石边,在这个年迈的太婆身上,我分明感到一种难以描慕的时间停滞时光定格和时空落差。
三
石头寨位于青山碧嶂、细流逶迤、民风淳朴的破磷村。穿过沙漩村,过胜利大桥左转,几分钟后便站到了破磷村口。
石头寨当然是破磷村的别名。石头寨的建成,全赖了破磷村那些天造地设的石头。或许是造山运动把玄武纪的岩石翻到了地表的原因——破磷村最大的特点,便是石头奇多,多得连村名中也含有两个石字。石是红砂石,色赭红,质细腻,便于雕刻,便于打磨,为上好的建筑材料。村民就地取材,用石头垒墙、砌房,打制水缸、猪槽,雕香炉、雕石龙石龟……但凡想得到的,无一不可以用石头来雕刻来表现,甚至可以垒石为城。世居此地的人们,按照祖宗法度,家家户户用石头打制生活用具。千年之后,遂有“石头寨”美名传扬。
在石头寨,我游览过蜿蜒如迷宫般的垒石小巷,参观过石门石壁石柱礅的四合院,抚摸过石板细嵌而成的防火墙,用力摇过贮立在古时的禹王庙如今的破磷小学校内雕刻精湛的文物价值极高的石香炉,探寻过横卧田野上宽下窄上重达百吨的巨石“金盆照月”,聆听过老人细讲破磷村的来历和石头寨的传说……在这个面积不足5平方公里的村落里,在村人自豪而又有些疑感的眼光中,我分明读出了石头寨曾经的辉煌和而今的落寞。
在一个慕名而来游玩的过客眼里,石头寨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但在稍微了解一点天全历史的人眼里,石头寨就决不仅仅是中国西部边陲小镇的一个普通村落,而是一把打开天全土司统治八百年的金钥匙!
石头寨的神秘之处,在于它关联着一个世居此地的土司家族的命运,见证着这个土司家族兴衰更迭的历史。土司兴,寨子兴;土司亡,寨子寂。当雍正皇帝强硬的“改土归流”政策推出之后,在为保生命而不得不卷上铺笼罩被的土司家族离去之后,曾经盛极一时的石头寨便一落千丈一蹶不振。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数十载而已。红砂石砌就的城墙却可以绵存千年。诗人感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识!转眼间,时光已逝去千年。寨子里的人来了去了,生了死了,千年之后,就只余下这石头筑就的寨子,如红楼梦里青埂岭上孤独的补天石,寂寞沧桑地见证着人间的物是人非。
四
无论是始阳人民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还是清代咸丰年间编撰的《天全州志》,都对石头寨的用途作了介绍——高土司家眷的居住地。
天全古为氐、羌地,始阳曾为徙民族国都。汉元鼎六年,司马相如“略斯榆”,置徙县,遂开始了建县的历史。但天高皇帝远,这个中国西南边陲的小县,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都是兵马过往,厮杀连年不断,庶民百姓饱受战争之苦。中央政府只能任其天马行空自由发展,这一放便放任了近千年。
唐朝末年,起义军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的时候,身为禁军军校的江南临安府人高卜锡和身为皇帝侍卫的太原人杨端随军护驾,护着惊慌失措的唐僖宗逃进了四川。后来,高卜锡、杨端奉命先后率部西进雅州,正是这两位有点中央背景的外乡人,立下军功,受到封赏,率部由中央下派到地方,在天全一带拥兵自重,称雄一方,若从公元880年“僖宗幸蜀”算起,形成土司统治长达849年。
所有这些,详见天全学者、《天全县志》主编江汉平先生的个人专着《天全土司》。然而纵观全书,关于土司形成的历史、地理、军功记载颇详,对土司府宅、家眷、生活方式却语蔫不详。当年土司为什么会选择破磷村定居于此,我翻遍手边所有的资料,也没有找到个中原因。
当我站在破磷村头翘首西望的时候,却在俯仰之间不经意地找到了答案。
破磷村西,是一道高高的山梁,密密的树丛是村子天然的屏障;村北,是一条深沟,沟后还有一道U形的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村南是奔腾不息的天全河。筑城于此,连奔腾的天全河也成了天然的护城河。三面环山,独路入内,在人类冷兵器时代,在舟楫不便的古代,居于此虽不能说可以高枕无忧,易守难攻却是无庸辨论的事实。
况且石头寨四围青山排挞,碧水潺潺,绿树摇曳,环境幽雅,空气清新,最宜于人栖居。筑城于此,平时既能安享太平颐养天年,战时又毋须挂念,只管建功立业。筑城于此,占尽天时与地利,筑起了高土司的统治基业;筑城于此,才成就了高土司统治天全八百年的传奇。即便在战争频频的宋朝,在土司男儿率军远征的时候,在家的女眷们也可以“垒石成墙”,披挂上阵,守护家园,留下花木兰穆桂英般的“女儿守城”的浪漫传奇!
五
埃及的金字塔、柬埔寨的吴哥窟,一落成就雄伟壮丽,金碧辉煌,气势恢弘。即便如此,它们仍然逃不过被人类遗弃的命运。与之相比,石头寨可以说得上是陋之又陋。她仅利用本地的特产——红砂石筑起城墙,修好围墙,盖起房屋,便供人居住了。但石头寨又是幸运的。她的幸运是,自第一批居民入住以来,人们便世代寓居于此,不弃不离,演绎了绵延千年的传奇。
时至今日,石头寨已逾千岁。无论辉煌也好,寂寞也罢,寨子里的人总要生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改之后,在农村大修房屋之风盛行的时候,石头房屋显然显得陈旧和落后。村民开始拆石墙石屋,改用通用的火砖修房屋、贴磁砖。转眼间,廿年过去,石头寨渐渐失去了古色古香的石寨旧貌。
公元2004年,县上曾设想过按照周庄的模式,将石头寨打造成一处旅游胜地。大坪乡政府聘请设计院,对石头寨进行了规划设计,但最终因为拆迁较多、投资过大,加上资金溃乏而不了了之。
如此一来,石头寨虽有千年积淀,却在全国上下挖掘文化旅游资源打造文化旅游景区的热潮中囿于一片青山,囿守一方水土,达观、安宁、清闲地待字闺中。
沿着拐弯抹脚的石板路走进这个古老的寨子,徜徉在迷宫般的垒石小巷里,虽然我极力寻找高土司府宅与家眷的一切信息,但终于还是一无所获。我只能根据土司史料的记载,依据寨子美仑美奂的传说,沿着女儿们垒石成墙守护家园的传奇,在脑海里复活了一个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莫须有”的土司官邸,冥想着一个土司家族叱咤天全八百年历史风云的传奇。
暮色中,我似乎看见一队身着戎装的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子,在响彻山谷的清脆的马蹄声中,从远处的女儿城内纵马奔来,手握刀枪,绕城守护,日夜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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