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你故乡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连小孩也知道故乡就是老家嘛。那么,老家又是什么?你一定会说就是父母亲人就是老房子。可当我一个人躺在老宅的土炕上,面对着曾经那么熟悉的窗外时,才深深地感觉到:故乡不是老宅,不是亲人,不是儿时的玩伴,也不是生我养我的那片黑土地,更不是漂泊中栖身的地方;它可能不美丽、不温暖,也可能不富饶、不宽敞,它甚至还可能曾让你伤心痛苦泪痕满面,但它就是让你魂牵梦萦、一辈子走不出它的视野。
回乡,正赶上下雨,要不是长途汽车驾驶员是邻居知道我家的大门,我甚至不知道这就到家了。乡路是硬化了的红砖道,走上去坚硬踏实,少了四十多年中留下来的两脚泥的烦恼,脚步和心一起轻快了起来。一步跨进屋门,我以为迎面的准是母亲的埋怨:“你说你这么大老远的跑回来干啥?这天也不好,也不找个好天?”可是,没有。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放下行包,去旁边的小弟弟家,见到了父亲,才知道母亲去给妹妹看家了。父亲说母亲不会用手机,他明天去把母亲接回来。又急忙掏出手机,告诉在长春开小饭店的大妹和在哈尔滨开店的小弟抽空回来一趟:“你大姐从烟台回来了。”他们都说一定抽空回来,我急忙抢过电话说:“别回来了,我有时间,我去。”“不用来,大姐,我也是过年到现在没回家了,正好回家看看。”小弟弟这样说。跟父亲吃过晚饭,聊了一会儿弟、妹的情况,父亲把褥子给我搬到炕上,就要去弟弟家:“他家有电视洗衣机冰箱什么的,夜里没人不行,你自己在家睡吧,我得过去睡。”
一个人躺在母亲的土炕上,听着哗哗的雨声,我双手枕在头底下,对着无边的黑暗大睁着眼睛。四周的黑暗严丝合缝,没有虫鸣,没有猪酣,没有母亲的絮叨,没有父亲的鼾声,更没有弟妹们的呓语,什么也没有,绝对的静谧让人抑制不住心底的惊慌——我就像一叶逐浪颠簸的孤舟,千里迢迢奔赴而来,却靠不上岸,也抓不住任何东西来依傍,在随流飘荡中茫然无措……
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怎么也没听到那夜夜鸣叫的蛙声?尤其在这样的连雨的夏夜,蛤蟆都是叫得很欢的。我爬起来在窗玻璃上挤扁了鼻子仔细看:院子里的大水缸隐约地还在,只是,是倒扣着的。怪了,侄子侄女虽不是玩的年龄,邻居家总不至于一个小孩儿也没有吧,怎么不抓蛤蟆了呢?我像七、八、十来岁的时候,夏天可是最好玩的季节:玩水和泥,抓蛤蟆,抓鱼……
在乡间,最被文人墨客讴歌传唱的春花秋夜却是最被忽略的,农人们不懂得那些伤春怀秋的酸文假醋,他们只知道春天要播种,秋天要收割,一年之计在于春,春种一颗粟,秋收万粒谷,没有了粮食,就是皇帝老子也免不了喝西北风,即使是孩子,也都起早贪黑地跟着大人忙活,上学前帮着倒腾点农具,放学后下地搭把手,披星戴月自是常态,一天下来除了脏和累,就是倒头大睡,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咂甜拈酸。春与秋,在农村孩子的心里眼里,更谈不上有多少美意和感想。真要点数起让人有点回味的季节,我以为要数夏季。
不是所有的夏季都是骄阳似火麦浪翻滚;也不是所有的夏季都绿野葱茏挥汗如雨,那是大人们的事,孩子的夏季是湿漉漉的,都淋漓着雨。一到了七月份就进入雨季了,雨哗哗地下着,屋檐上像挂了个雨帘,水珠一个跟着一个地跑,总也跑不完,像是排着队跑去赴宴似的。水流的声音畅快极了,一会儿就在院子的地面上冲出一条条小沟,蜿蜒着从篱笆缝淌进菜园子里,明天起来一看,院子里已经冲的光溜溜的,什么草棍儿树枝儿烂叶子,都冲跑了,比扫的还干净。屋檐下一溜儿的白色小坑儿,那是顺着茅草屋檐流下来的雨水滴成的。茅草上盖着的是碱土,专门从甸子上刮回来的,碱土能形成一个硬硬的碱盖儿,晒不裂刮不走,盖在屋顶上,屋顶上的覆土流失的就少,房子就不易漏雨。流失得少不是一点儿也不流失,雨下得大的时候就能冲下表面的一层细土来,屋檐下的小白坑儿就是碱水坑。碱水细腻滑溜,走上去容易摔倒,大人们都是躲开走,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也不去碰,但大弟弟却故意去走,就是为了摔跟头。脚下一滑,像武侠片里那样翻转个华丽而夸张的姿势,就是一个跟头,爬起来,立脚未稳,再来一个,一会儿工夫就摔成泥人了,再露出雪白的一口小牙,呲牙一笑,那滑稽劲儿,逗得大人哈哈大笑,母亲一把抓住:“你看看你看看,都成泥猴儿了,连耳朵眼儿里都是泥”。边说边扒光他的衣服,摁在洗衣盆里洗干净,一不留神,一个布丝儿不挂的弟弟就像泥鳅一样,“刺溜——”一声就钻出门去,又摔去了,母亲佯装埋怨,可也忍不住笑,索性也就任他去摔,一个跟头一片笑声,我们都笑得肚皮发酸。
野外的田垄是早已泡软了,一脚踩上去就能横着开一条小沟,将两条田垄沟通,水就无声地跟过来,一脚一脚地踩下去,田垄之间就开了小水渠了,看着水悄悄地沿着自己的愿望流到指定的地方,那也是一种恶作剧成功了的成就感,何况抬起脚来,还能顺着脚丫儿淌着四缕黑泥,麻痒痒的,舒服极了。但这种踩脚印是要偷着干的,大人们不让,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来,大概是这样会破坏庄稼的根系,造成倒伏,可那时候找乐子要紧,哪有人想这些。顺着田垄往里走,也许会遇到一棵或几棵甜瓜和西红柿,那是下粪的时候带来的去年未消化的种子长出来的,大人们除草的时候就好心地把苗留下来,这些甜瓜和西红柿就是没主儿的了,谁遇到熟的谁就摘,其实不是遇到,是我们故意去找,哪里有,哪里快熟了,我们都心中有数,恨不得天天盯着,一旦甜瓜泛黄变轻或者西红柿出了红线,那就得赶紧摘,要不就成了别人的口中食了。这个时候虽然还不是很甜,但总是能吃了,要是能忍住馋虫,还可以放在棉花套里捂几天,也就真正成熟了。如果分不清是不是成熟了,又怕摘下了就彻底熟不了了,也有人会趴在瓜或者西红柿上啃一口看看,因此,常能看见还长在秧上却被咬过的瓜和西红柿。如果这个地块是在水塘边,幸运的话,还能顺便捉一两只蛤蟆(我们叫的蛤蟆是青蛙,蟾蜍我们叫它癞蛤蟆),放在缸里养着,听它呜哇呜哇地叫。
有时候直接就去水塘。夏季的水塘积水很深,大人是不让去的,怕掉下去出意外,但小孩子总是把玩放在首位,哪里会相信大人们的吓唬,想着自己在岸边走,不可能掉下去的,从来就没有人掉下去嘛。就是掉下去,岸边还有那么多水草,抓住就爬上来了。蛤蟆也有很多种,最大的一种是黑色的,背上纵向均匀地分布着三道白色的花纹,还零星散落着一些白点,我们都叫它“大花鞋”,比一般的蛤蟆要大一圈。可能是因为型体比较胖大吧,它笨,蹦得不远,好抓,因而抓住大花鞋的时候多。但它气性大,一会儿肚子就气得鼓鼓的,肚子鼓了就更蹦不动,我们便把它翻过来,用小棍儿敲它的肚皮,边敲边说“蛤蟆蛤蟆你气鼓,一气气到八月二十五”,气性大的就气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吃它的肉,大多数时候都放了。比较常见的是一种灰色的,我们叫它“灰淮子”,背上有着同色的三条纹,修长,光滑,跳起来速度特别快,像子弹一样,一个抛物线就射出去了。那姿势才叫漂亮!但极难抓住,一旦抓住了,却一定能养活。还有一种不常见的“青淮子”,除了颜色是绿的外,其他都跟灰淮子没什么区别。最少见的是一种叫“梆当狗子”的,连灰淮子一半大也不到,翠绿翠绿的,叫起来“梆当,梆当”的,很特别。抓到梆当狗子是极大的幸运,一夏天也未必能抓到,谁抓到了都是值得炫耀的,那么谁家的大缸前就会时常拥满了小孩,那个抓到的小孩有权利决定让谁看不让谁看,有时甚至要拿出点好吃的才能捞着看,那是很可以傲慢一夏天的资本。大缸是家家有的,一到夏天,冬天腌酸菜的大缸就搬到院子里了,一下雨那里面就积满了雨水,正好养蛤蟆。样样数数地抓回来,养在大缸里,夜里听它呜呜哇哇地叫,美妙极了。不过缸里的水只能半缸,太满了蛤蟆就蹦出去了,经常是忘了关注缸里的水,一夜大雨之后蛤蟆跑得一个不剩,这时候母亲就幸灾乐祸了:“好,好,跑了好,省得叫得人睡不着觉。”可是蛤蟆跑了却也有母亲担心的事,那就是说不定哪天在菜园子里就能碰见蛤蟆。母亲是地主家出身,虽然她出生后没几年土地就被分了,她实际上对地主家庭没什么印象,但小姐身子还是改不了,其中之一就是很多东西她都怕,怕蛇,怕老鼠,怕虫子,甚至怕蛤蟆。一旦摘菜的时候碰上蛤蟆,吓了母亲一跳,母亲回来就会把我们一顿臭骂。骂就骂呗,又不是打,也不疼。继续抓,继续养。
有一次我突然冒了坏水儿,想看看母亲怕蛤蟆是什么样子。就抓了一只灰淮子,背在身后。母亲正坐在炕上缝被子,我进到屋里就跟母亲闲说话,逐渐靠近母亲,然后一把放开蛤蟆,蛤蟆噌地一下就蹦起来,母亲也噌地一下往后一挪屁股,然后是挥起笤帚就打,我笑得花枝乱颤的。蛤蟆受到惊吓,一蹦蹦下了炕。一看好不容易抓来的蛤蟆要跑,我顾不得笑容还僵在脸上就赶紧抓,它三蹦两蹦,蹦到柜子底下就怎么也找不着了,我趴在地上仔细看,原来柜子底下有个老鼠洞,那蛤蟆一定是钻老鼠洞里了,我拿来母亲烫衣服的烙铁,倒过来用那个长长的把儿去捅,但它怎么也不出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母亲缓过神来,拿起笤帚就要打我,我撒腿就跑,边跑还边说:“真是的,蛤蟆也怕,蛤蟆有什么好怕的。”身后的母亲骂声不绝,我还在咯咯地笑。十几天以后,屋门边突然爬出来一只缺了一条后腿的蛤蟆,我才想起那只灰淮子。谁说三条腿的蛤蟆没有,这不是有吗?但也只敢心里这么想,手上赶紧把它抓出去放到园子里,它蹦不了了,别让母亲看见真把它打死了,我不能保证放到园子里它就能活,但总归是比眼看着被打死的强。不过我很纳闷,那十几天,它是靠吃啥活着的?
最好玩的是捡蘑菇。雨后天晴,我们就拐着小篮子去捡蘑菇了。草丛里有,谷子地里麻地里也有,林地里最多。屯子东边有一大片树林,原来是地主家的,被收归公有了,那家地主我们仍叫他“树地家”。树地家房后原本还有果树,我还吃过他家送给我们的杏子,后来果树砍了变成了耕地,但杨树榆树没有砍。树木高大阴森,林子面积也大,一个人都不敢进去,我常是领着弟弟妹妹壮胆,虽然他们主要是采野花捎带着才捡蘑菇。其实有时候我也采野花,有一种紫罗兰色的,我们叫它“小娥花”,像马兰花但比马兰花小很多,花的底部有个小兜,里面的花粉很甜,这种野花又好看又能吃又多的是,也就时常攥在我们手上。捡蘑菇是不能与采小娥花同时的,小娥花远远的就能看见,蘑菇是要仔细找的,它们往往藏在树叶底下,伐过的的树桩边有时候也有,但是少。树叶厚的地方要用棍儿扒拉才能找到蘑菇,没有耐心是不行的。捡得多的时候还能给邻居家送点儿,少的时候却是连自己家吃也只能是借个味儿。但吃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捡,每遇到一个或几个白白胖胖时的惊喜,就跟捡了个大元宝似的,是最快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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