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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音乐

时间:2012-09-07 09:04来源:天涯文学 作者:马卫巍 点击:
  黎明前的一声犬吠,划破了村庄的梦境,雾霭退去,鸡鸣起伏,人们开始起床。他们总是起的很早,即便是在雨雪天,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无事可做,就汲着鞋子坐在门槛上抽烟。“叭嗒,叭嗒”,咧着嘴呲着牙,烟气熏慌黄了手指,熏糊了门洞,熏黑了天空。瓦檐

  很难想象村子里的音乐到底是什么声音,是静谧、是欢乐抑或是天籁之响?在村子的每一天,都会有各种音乐逐一奏响,冥冥之中,这些音乐不可抵挡,不可亵渎,它们响彻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黎明前的一声犬吠,划破了村庄的梦境,雾霭退去,鸡鸣起伏,人们开始起床。他们总是起的很早,即便是在雨雪天,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无事可做,就汲着鞋子坐在门槛上抽烟。“叭嗒,叭嗒”,咧着嘴呲着牙,烟气熏慌黄了手指,熏糊了门洞,熏黑了天空。瓦檐滑落的雨滴掺杂在烟袋嘴里,荡漾起丝丝叹息;烟雾升腾在水气里,氤氲了半间屋子。烫一壶老酒,手里攥着十来个花生米,就这么无声的喝着、嚼着,他们淹没在细雨润物的境界里,淹没在大雨倾盆的豪壮里,淹没在渐行渐远的村庄里。潇潇夜雨,万物湿透,他们最讨厌这种天气,额头总是拧成疙瘩,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细雨打在麦子田里,清新悦耳,雨滴打在玉米叶上,叮咚清脆,雨珠掉落屋檐之上,咚咚作响……这些美妙声音弥漫了整个村子,整个原野。但是,只要走不出村子,没有人会细心体会这些不同的音乐,他们更喜欢野鸟欢快地鸣叫,老母鸡下蛋后的欢悦,老牛卧槽后缓慢地咀嚼、全村大小的狗一起狂叫,或者哪家生了孩子后响亮的一声哭啼。


  我时常看到一些年老的人,蹲在村子口的老槐树底下,或者斜倚在已经荒废多年的碾房门口,眯着眼睛,半张着黑黝黝的嘴洞。牙齿早就掉光了,如同干瘪的鲇鱼,透过而视,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他们陶醉似地倾听来自村子某处的一种声音,有时候也会喃喃自语,用手敲打着地面或者轻微地做着某个手势。一丝笑容慢慢的盛开在皱纹深处,那是秋天里的枯荷,或者是冬雪里不曾脱落的花瓣,斑驳破碎中有一些触目惊心。久远的记忆从村子内心跌宕而来,打碎了眼前的半缕阳光,洒下点点金黄,零星的记忆好像跳跃的火苗,一闪而灭。久远的声音呼唤着他们的名字,紧张而又急促,如同祭台上巫师的咒语,神秘而又不可阻挡。既然无法拒绝那就决然而去,滑落最后一滴泪珠,挥去最后一片云彩,他们慢慢地走向原野,融进大地。更多的时候,是一排老人,半蹲在巷子中自家的门口,各自捧着一个青花瓷的大碗,哧溜哧溜喝着玉米面的稀粥。碗的边缘是不规则的棱角,它们记录了一整部的家族史,支离破碎的青花荡漾起米粥的一片金黄。在他们的意识中,只有入了嘴才是最香的、最甜的,也只有这个时候,凝结的眉头才会在粥气氤氲中慢慢泡开,像一团晒干的木耳,膨胀中闪耀着光华。在村子里你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喝的那么急促,每个人从不谦让,各自看着手中的大碗,目不转睛专心致志,甚至说话都不会抬头,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从来不会停留。即便刚从黑黝黝的铁锅里乘来沸腾得稀粥,也会毫不犹豫的灌进嘴里。香气使人陶醉,喝粥的声音则是日子中流淌出来的音乐。


  我一直记得幼小时,独自穿过冗长的巷子,慢慢地向外面走去。巷子口旁是两株国槐树,干裂的树皮,空心的树干,密密麻麻的叶子,有风吹过,便是悦耳的笛声。抬头仰望,星星点点的阳光搅碎了一片晶莹。长尾巴的灰喜鹊总是恬燥地叫着一个音调,跳来跳去,好像不会停止的音符,散落一地影子,同时,它又掌控着音乐中的节拍,时缓时急,将整曲音乐推向完美。槐树空心的树洞里,各自挂着一个硕大的马蜂窝,好像熟透了的南瓜,散发出耀眼的金黄色。马蜂嗡嗡的声响是大提琴发出来的沉稳、大气与厚重。它们大摇大摆地飞来飞去,毫无顾忌,不惧万物,是征战四方的将军,有着与生俱来的荣耀。


  当我再次返回巷子哼着小曲回家的时候,巷子最深处住着的一位老爷爷已经走出家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与他背道而驰,从来没有顺路走过。幼小的我将目光放在村子以外,向往更大的世界,他却将自己毫发无损的保留在村子深处,蜷缩成慢慢蠕动的蜗牛。他九十多岁,是家族里最为年长和辈份最大的老人。雪白的手巾包在头上,在夕阳照耀下是一团跳跃的火焰。拐杖哒哒地敲打着地面,变成了一杆长长的鼓槌。他走的十分缓慢,有条不紊的迈着脚步。喘息中散发出平缓的叹息,从不间断,岁月已经腐蚀了他的全部身心。拐杖敲地和叹息融合在一起,像京剧里的板鼓与小锣。他在这种打击乐中缓慢出场,拉开了人生暮年的苍凉悲壮。望着他佝偻的脊背和孤独的身影,我一直想象,或许他会一直慢慢地走下去,不回头,不留恋,伴随着不紧不慢地鼓点和叹息,奏响生命终结的音乐,走出村子不会回来。直到几年之后,我的想象成了现实。在一个暖阳如春的冬天,他像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的把自己带进睡梦里再也没有醒来。


  在村子舒缓的平静中,不知道哪家的毛驴会突然嘎嘎地叫起来,紧张、急促,甚至有一些可怕。一头驴迫不及待地窜出门来,嘴里紧咬着一位老人的胳膊。老人踉跄,几乎跟不上毛驴的脚步,他的鞋早已不知去向,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挣扎。这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一位老机枪手,已经处于半痴呆状态,所以,毛驴咬着他,如同咬着一段干枯的木棍,毫无生机。老机枪手没有言语,更不会反抗,只有断断续续疼痛地呻吟。跑了一阵毛驴累了,便撒开嘴,洋洋得意地高声嘶鸣。它的声音掺杂在老机枪手低缓的呻吟里,十分突兀,是音乐中的最强音。有时候,老机枪手半躺在门口,目光呆滞,喃喃自语,或者用手比作机枪,在那里毫无目标的瞄准。从他身边经过时总是指向我们,然后搂动扳机。一股冷意从脊背上升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们大叫着跑开了,身后是他嘿嘿地傻笑,那种声音在村子里蔓延开来,唤醒了沉睡的蝙蝠。它们慌慌张张地飞腾出来,毫无目标横冲直撞,变成了夜色里最诡秘的音符。


  往往这个时候,村子西头的五奶奶会惦着小脚,顺着晃悠悠的木梯子勇往直前地爬到屋顶上。她倔强的性格从年轻时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不气馁更不妥协。这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考验。屋子虽然不高,却足以让上了年岁的老人望而止步。但是,五奶奶不同,她家的老母鸡又丢了一只,也许让黄鼠狼拖去了,也许走丢了被别人关在自家的鸡舍里,或者,被村子里的几位酒鬼打了牙祭。喝干了老茶壶中最后一滴水,五奶奶已经滋润了喉咙,蓄积起了气力。所以,到了屋顶之后她用不着清嗓子,会毫不犹豫的骂了起来:哪个没心肝呀,偷了俺的鸡啊,没鸡不下蛋哟,俺就不吃饭奥!


  她的声音时短时长时高时低,那些骂人的词儿抑扬顿挫合辙压韵,像极了戏台上的大青衣,哀婉幽怨,吞吐有度,这种声音颤巍巍的传遍了整个村庄,夜晚便真正降临了。那时候,每家每户都已经熄灭了冉冉而起的炊烟,掀开了黝黑的锅盖,盛出了氲香的米粥,拿起了又黄又硬的馒头。一杆杆烟袋亮灭之间打碎了浓浓地夜色,背后是一张张难以舒展开眉头的脸颊。而此时,捧在手中的碗停在嘴边,烟袋锅再也没有闪亮,他们陶醉在五奶奶抑扬顿挫的声音里。


  这不是乡村老人的谩骂,而是一曲委婉绵长的音乐。直到多年过去,五奶奶早已作古,村子里几乎没有家禽,才猛然记起这种特殊的音乐。它蛰伏在心灵的深处,偶尔会通过遥远的记忆,丝丝缕缕得传递过来。物是人非,一切都不在。


  黄了麦梢,磨了镰刀,高高的灶台垒砌,老铁匠兄弟俩开始抡动锤头,充当了村子里的鼓乐手。锄头、铁锹、铁镐……这些物什又一次在烈火中重生,它们也在老铁匠的捶打中散发出生命里最辉煌的乐章。只要是打铁的日子,那些很少出门走动的老头、老太太也会相互搀扶着搬着小马扎围坐在一起,像是看表演,像是听音乐,又像是多年未曾谋面,来找一找久违的感觉。每年打一次铁,都会有一两位老人永远不会到来,他们在铁器的碰撞中,听完村子里最后一曲音乐,便悄悄地沉寂在了泥土中。老铁匠兄弟俩挽起裤腿,裸露着上身,肩头各自搭着一条灰白色的毛巾,火苗闪烁,把上身映成了古铜色。这是火光里的雕塑,肃穆却又充满了生机。


  烟气缭绕炭火正旺,把锄头烧得火红之后,老铁匠用铁剑子夹起来,放到一个半圆形的铁墩上,然后轻嗨一声,两个人便配合起来,共同奏响了音乐的共鸣音。一个人轮着大锤,一个人轮着小锤,大锤咚咚,小锤叮叮。这种音乐开始时是舒缓的,一锤一锤,稳健有力,只有锄头往水里猛地一浸,褪去火红,节奏才逐渐加快。锤起锤落丝毫不逊于舞台上的锣鼓点,你追我赶,风驰电掣,指挥着千军万马。直到两个老铁匠额头上冒了汗,才会噶然而止,干净利索。音乐在这个时候停止,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静静地感受,一直等到锄头呈现出耀眼的冷青色,兄弟两个才会喘一口粗气。尽管音乐单调,但观众们依旧陶醉在其中。一些老人的眼窝里渐渐升腾起雨雾,有泪珠滚落,却是点点混浊。锄头在火光和锤打中轮回焕发出新生,可一些人却永远消失了,他们沉睡在村子的某株大树地下,沉睡在残败的碾房中,沉睡在枯败的墙壁里,悄悄离去,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和半点影子。


  在每一个冬季,寒风呼啸了一整个夜晚,偶尔会刮下大片的雪花,把村子包裹在晶莹的亮色里。父亲用坚毅结实的身影擦亮了黎明,他挑一根扁担、挂两只水桶,悄悄出门。村西的老井氤氲着乳白色的水雾,好像文火熬着米粥的香气,慢腾腾地上升。水桶顺着井壁下落,便是哐当哐当的铁皮声音,清脆、灵动,渐渐唤醒了村庄,这是村子里一天中最早的音乐。往往这个时候,老狗听出了熟悉的脚步,隐去吠声沉睡在若隐若现的暖阳里,猫儿返回家跳到炕头上再也不愿下来。大地安静,村子安静,铁桶叮咚的声音跌宕传开,打碎了幽幽地梦境。邻村的老者推着车子,上面用一个大木盒子盛放着颤悠悠的豆腐,他在黎明前的时间里悄悄地走进了村庄。点燃一卷自制的烟草,陶醉似的抽几口后才会精神焕发的咳嗽几声,然后脱了手套,拿起一块木板,嗒嗒地敲起来。木板的声音弥漫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顺着大街小巷散开了渐渐远去的回声。老人精神矍铄,是京戏伴奏乐的打鼓人,指挥着舞台上各式各样的演员。武戏是《挑滑车》,悲怆激昂,文戏是《空城计》,干脆洒脱,有谭派的高亢,也有奚派连绵,有梅派的华贵,也有程派的哀婉,他把自己陶醉在这样的音乐里。这种音乐也是女人们最喜欢的,她们快速地洗脸梳头,整一整飞扬的衣角,然后端了半瓢麦子或者一瓢玉米,围绕在豆腐旁边笑语欢畅。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这是一个又一个故事的聚集地和散发地,村子因为她们而盛开在动人的笑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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