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阡陌是众生之路。是大地隐约的纹理。
乡间有草,有了野草的日子才显得充满生机。秧秧草是季节的旁支末叶,你不要嫌它琐碎,也不要觉得无理,它要生长,要把郁结在心中的块垒,抒写成千条万条的枝蔓。沿着其中最长的一条,就能找到通向童年的路。
家中养牛,牛要吃草,其实牛的日子本来就那么清简,我们没有理由不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杞柳条编织的土篮,在阡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玉米斑驳的影子下影影绰绰。我是最爱偷懒的那个人。往往三姐二姐的土篮里装满了青草,我还坐在树荫下望天。天是蓝汪汪的一片,没有草,也没有庄稼,更不见长满秧秧草的千百条阡陌。不用谁抱怨,我知道我的骨子里长满纠纠缠缠的秧秧草。我的想法太多了,比如变成一只云雀在蓝天飞翔,比如哪怕变成一只绿色的蚂蚱也好,这样就能成天游手好闲地在田野上游逛,而忘记人世的奔忙。
一条阡陌是鸟儿所记下的回家的路。清晨,鸡鸣啄破天空,乡间小贩的吆喝声,惊起一串汪汪的犬吠。早起的鸟儿有食吃,老祖母的话从来这样充满哲理。斑鸠居住在刺槐树的树枝上,过了桃花逐水,过了布谷司勤的节令,孕育了两只可爱的儿女。这些嗷嗷待哺的小小生命,催促着斑鸠母亲,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踏上艰辛的觅食旅程。阡陌上静静悄悄,有遗落的粮食,田野里有肥头大耳的虫子。一条阡陌弯弯曲曲,沿着小河,走过田埂,通向蓊蓊郁郁的密林深处。无疑,生活的长路布满艰辛,谁的头顶都悬着一把不可预测的达摩克利之剑。
那天我在长长的阡陌上,看见一只停止呼吸的鸟儿,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斑鸠母亲没有逃脱背景中埋下的凶险,没有在折返的途中巧妙穿越那条生命的阡陌。它的死,足以让一条乡间的阡陌弯曲,恨没能在听到一声枪响或一只弹弓缓缓拉长时,向一只鸟儿告密。光阴在轮转,时光在延续。也许当斑鸠的儿女长大时,就会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再安静的海面,也酝酿着深处的漩涡,再平静的阡陌,也充满坎坷和崎岖。
只有乡野里的路才被称为阡陌,只有田野上的阡陌才走过俊逸的马和忠诚的牛的身影。那个赶着牲灵的人,一生也在阡陌上放牧自己。他的感觉是敏锐的,瓦蓝的天空飘来一片云,或静悄悄的田野上吹来一阵风,就知道众生之神在行云布雨。那些干渴的禾苗啊,在他的心尖上颤动,把眼神齐刷刷向一条隐约的阡陌看齐。一匹马儿的欢乐就是在田野的深处奔跑,从一条阡陌跨上另一条阡陌。它是超凡脱俗的,高高地昂起头向着太阳嘶鸣,仿佛就看见田野深处繁花盛开,五谷丰登。它是驯服的,而深知农业才是大地的根本。从此,将沿着铺满野草的小径,辅助我辛劳的父亲耕耘播种。
父亲一生只养过一匹马,通体洁白如雪,让驾驭它的父亲都觉得自己如此渺小。马蹄哒哒,我在睡梦中依稀听见那匹马从庄稼院里奔向田野,又在梦中等来父亲披星戴月从田野上返回。有关一匹马的老去,至今我还不敢仔细描述,当它苍老地站在夕阳下的旷野,每一条阡陌都流淌着腥红的血色。落败的秧秧草是悲悯的,在望向夕阳的刹那,结露为霜。穿过阡陌的飞鸟是感伤的,把一声声带血的啼鸣洒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把对生命的赞歌,高唱入云霄。
我认识在阡陌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他们是我的乡亲和父兄。我们的村庄太小,在大地的版图上很难找到自己的坐标。我们的路是逼仄的,从一条阡陌跨上另一条阡陌,视线只看见旺盛的庄稼和蓬生的野草。但我们的生命却如此宽广,把每一片土地都看做是自己血肉的身躯。那一棵树,我们会深深植下,让根须直通大地的核心,以年轮记录彼此之间的交流与感恩。那一株草,不管多么渺小,我们会看着日升日落,迎来花开,又迎向凋零的自然法则。生命就是一个洒脱之人,一个人简简单单过完自己的一生,最后在一条阡陌上,在金黄的秋天静静归去。我认知那份洒脱与从容。从此,由六爷耕耘播种的那片地,每年每年都会生长出一个人的气息。春天是一缕嫩芽朝向朝阳的抒情,秋天是一株草望向夕阳时淡然的微笑。也许,那天的六爷知道自己的路之将尽,一个人踏上秋日的田野,走向熟悉的乡间阡陌。他抚摸着阡陌的每一丝纹理,就像抚摸情人的肌肤。这一生,说长就长,长得像走过千山万水,最后还是走进故乡的泥土。说短就短,短的像一条阡陌,一场梦,而今依然能细数每一朵花开。
父亲豢养的那匹马,始终在我的记忆里飞奔,长长的鬃毛,如电的眼神,一身洁白如雪。在哪条阡陌上,白马终于长大,驾着车辕哒哒走向丰收的田野。在哪条阡陌上,白马与车轮泥足深陷。执拗的父亲心头火起,终于高高地扬起马鞭。又是哪一条阡陌上,老了的白马和父亲相互依偎在一起,看残阳如血,垂垂地落向无边的土地。
我能看见自己从一条阡陌上走来的身影,一路跌跌撞撞,沿着父亲走过的足迹。而今却只能在岁月的深处冥想,瓦蓝的天空下,鸟儿在自由飞翔,野草和庄稼葳蕤生长,在田野的书笺上,横横纵纵的阡陌像小篆一样古典而流畅。
铭记或遗忘,只有阡陌才是一条充满生机的路。它的名字叫乡土,他的归属是农业。它的未来但愿依然能托起众生的梦想,在繁花深处,深念简洁的纵横交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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