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住在三面环湖，一面临山的小镇－－－－－－马山。马山原是太湖中一个较大的岛屿，古称“夫椒”，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大规模围湖造田形成的马圩，把马山与市区连接起来，马山成了半岛，从此可以水陆两入了。

　　到了八、九十年代交替时期，国务院批准马山建区，因为风景秀美、空气新鲜，物产也丰富，所以全国各地很多行业，陆续在这里建起了职工疗养院、度假村，马山成了国家旅游度假区。我就在其中的一个度假村住了一阵。这个度假村在马山的最高峰、无锡境内第三高、海拔２６３米的冠嶂山脚下。我在的那时候，马山虽然已经发展了很多，但仍像是个处女地，地广人稀，静谧寂寥，到处是原始的风貌。冠嶂山主峰高峻，密林缭绕，树木阴翳，叶片饱满，野果累累。山脚下的小道，依山临湖，蜿蜒绵长。小路是很简单的石子路，连水泥都没有，走在上面，石子随着人走路的节奏，也会欢快地移动。

　　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沿着小道，在山脚下漫步。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山岭，那些茂密的树儿，在山风的撼动下，前俯后仰，瑟瑟有声。劳作了一天的村民，已经歇息，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的烟囱率先冒出了炊烟，紧跟着又有几家，炊烟袅袅娜娜，不断上升。这时候风从高远的树梢吹过来，带着这缕缕轻烟，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向前方飘去。远方，是无边无际的太湖水，水的尽头，是火红的晚霞……我喜欢看这样的情景，让人感觉离生活很近，离童年很近。

　　有时候，闲着没事，就和度假村里轮到休息的姑娘一起，爬到冠嶂山顶看朝晖和落雾。山上没有路，我们就小心翼翼地拉着手，弯着腰，以防被杂乱的树枝刮伤。每次，我们都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才爬到山顶，山顶有一个炮台，是当年日本人的了望哨。炮台边上有一片草地，草长得很茂盛，也很干净，没有人走动过，踩过。即使是在下午，还留有早晨露珠的清香。我们不顾一切往上面一躺，散开长发，把它蒙住眼睛，就这样仰面躺着，任太阳照着，暖暖的，懒懒的，很享受。睡够了，就站起来，远远地看日落太湖，水天一色。我说，我趴在蓬松柔软的草地上的时候，听到了土地舒展气孔，花瓣轻轻绽开，枯枝清脆落地的声音，她们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可是我自己知道，我是听到了很多别人没听到的声音……

　　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在山里看见的风景。那一天，天上飘着极细极细的雨丝，我一个人慢慢沿着湖边的小山道走着，边走便看着左侧的太湖，看湖面上迷蒙的水汽升起又落下。等我转过头向右前方一看，立刻惊呆了：整个山笼罩在半透明的雨雾中，两山的秋树，在一片氤氲中静静地立着，像一群安分的村姑，在微笑着看我走近。她们的身后，有被细雨洇湿的红色、金色、橙色、黄色、褐色，好似彩色的雾，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我就这样子，一会儿看左边的太湖，一会儿看右侧的冠嶂山，仿佛置身在一个仙境中，我不知道一个人怎样才可以欣赏得了那种美丽，那种很原始很简单，但却深入人心的美好，它简直不是让你用眼睛去看的，让你恨不得整个人融化在这一片雨雾中，在雨中站成一颗草，一颗树……

　　回到度假村，我把这次奇遇告诉了刘。刘是当时某市市委书记的女儿。刚参加完两届高考，都以失败告终，整日郁郁寡欢，父母就把她送到这里疗养。刘听我说完，央求我有机会一定带她去看。后来，我们就时常在一起说话，但多半是刘说我听。我很喜欢在暮色里，和她一起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听她给我读诗。她读：“看啊，夏日里，我的祖国到处都是盛开的桑葚花。闻吧，空气里都是馥郁的芬芳……”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一个忘忧的少年，奋力攀爬，累了就干脆坐在树杈，熟透了的桑葚，正“扑扑”地掉落，少年的唇边，是一圈新鲜的红紫，远处，有牧歌悠扬……我在这样的幻想里，在刘的诗歌中寻找淳喜和清欢。满心满眼都是蓝天白云，还有金黄的油菜花，清亮亮的小溪水。常常我和刘会不约而同一起跑起来，跑进深山，手在嘴边围成圈，对着山呼喊自己的名字，静静地听山里传来回声。那一刻，一朵花、一棵树、一条湖、一座山，还有那条蜿蜒的小路，让我们变得很清澈，我们相视而笑，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样开心的日子没有多久，就结束了。刘因为父亲调到临近的城市做市长，被接了回去，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的日子，我还会去山里，去草地，去湖边，然而那样的情境，那样的心境，却再也没有了。再后来我才懂了，风景常常就是这样可遇而不可求，它就是在那一时，那一刻，与你擦肩而过，错过了就不再。

　　我在马山的那段单纯、朴素、天真、快乐的时光，随着刘的离开结束了。不久以后，我也离开马山，回到市里，开始新的生活。回忆起在马山的日子，我很惊讶，和刘一起那么久，我们居然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没想到过要问，更没觉得必须要问。再后来，我就时常用杜甫这样两句来向别人总结那时我眼里的马山：

　　穿花蛱蝶深深见

　　点水蜻蜓款款飞

　　然后，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执着地怀念那时的山水，那时的人。我心底的山温柔，水温柔，雾温柔，心也俨然成了一切温柔的起点。即使现在一直身居闹市，站在平凡的生活之上，渐渐走向人生之秋，我都愿自己能常保一颗温柔之心，无为地观花、望云、读山、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