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割满背篓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掉色。晚霞映红的山峦,逐渐呈现出暗灰色的苍穹。我们肿胀的小腿,强忍着疲惫的疼痛,用草秸扎住裤腿,背着满背篓的青草,从灌坪的山道上连奔带颠地往村后面跑。
我们每跑一步,感觉夕阳从重峦中就掉得越深,但我们跑着,山谷的阴影在身后朝我们追着,跑得越快,就追得越紧。山谷内心里不舍得我们离开,我们从黄昏匆匆离开的脚步,会让苍莽的大山感到孤寂,欢腾的山谷鸦雀无声。这时,满山林的鸟儿齐聚路畔,用叽叽喳喳的语言,挽留我们。
我们执意要回家,把坡上的青草,背回牛圈猪圈。让支撑和供养我们生活的牲畜按时吃饱,在深长的夜晚有足够反刍的夜草。牲畜吃饱了,才有我们的幸福。父亲割最嫩的青草伺候牛,牛付诸全力伺候庄稼地。牛是父亲命根上的幸福。
我从小善待家里的牲畜,从不用棍和鞭子抽打它们,我能读懂它们的眼神,是陪伴我们贫瘠光阴的那种相濡以沫。我们共处几年,它们却用一生来与我们厮守。我们粗心和有限的给予,却换来无限的奉献和回报。它们可怜的命运多折悲怆,一辈子亲人同胞相离,吃一口饭还要主人赐予,这是它们的自卑、无奈和痛楚。
我们从不把它们独自留在坡上,留在窑洞里,再黑的夜晚,再狂暴的风雨,我们都要带它们下山,回圈。它们生病的时候父亲寝食难安。每天,我们在它们的长哞中入眠和醒来。坡上,它们静静地吃草,我睡在石板上看云,听它们的咀嚼。
我们走后的山坡和幽谷,螟虫进窝,壑谷空寂,一个夜晚只有露水在孕育,青草在疯长。空荡荡的风,空荡荡地刮过山头的寺庙,对着空旷的四野喊:大风无形,万物无声。
当我们跑到马鞍家的时候,夜色象一床巨大的被子,已从山尖慢慢地盖了下来。村庄犹能看清低沉的暮色中缭绕的炊烟,炕烟,还飘舞在房顶、树林和村庄的上空。黄色的土地,葱茏的田野和高高低低的坡坎、梯田,在瞬间被夜色镀上一层水墨,象濡湿的宣纸,一点点渗开,浸透,一种大地的诗意若隐若现。
我们不能停下奔跑,尽管肩负着满载的背篓。我们一旦停下步,夜色很快就会将我们包围,心中的恐惧会让我们迷失回家的方向,模糊的视线会让我们找不到荒草丛中下山的小路。
我深情地铭记着曾经的傍晚,当夜幕来临时,月亮慢慢地从南山升起,我背着草背篓,衔着野莓子,拉着牛缰绳,提着瘪茶壶;父亲肩上扛着犁和一捆子柴禾,母亲扛着锄头,乡亲们一起扛着渐深渐沉的夜色,颠着小步回家。
满村乱窜的小鸡、黄狗还没有进圈,回窝。院落里晒昏的秸秆还没有堆起。屋檐下的灯在一阵急促紊乱的脚步声中被拉亮。傍晚为我们敞开着门,待我们进院,牛羊进院,小鸡小狗进院,门就啪地一下关住,风就忽地一下过去。
我把草背篓歇在屋檐台上,把牛拉进圈里,一群小鸡跟着我也钻进了鸡窝。它们游了一整天,也很累了。
父亲撂下肩头的犁铧,佝偻着散架的身体,吃力地迈上屋檐台,坐在门口的草墩上,擦汗,洗脸。母亲扯过草背篓,蹲在地上,一个巴掌按着草,一只手握着剁草刀,一下下剁着鲜嫩的青草。草浓郁的苦味,混在蒿草燃烧的炕烟里,先给肚子压一下饥。
灶房象一个黑窟窿,烧了的灯泡还没有来得及换。母亲钻进去摸着熟悉的水缸,面柜,一边烧水,一边擀面。饭熟了,我们在面条中舀上酸菜,撒上盐巴,父母蹲在屋檐台上吃饭,哥哥坐在院子的木头墩上,我蹲在灶头吃完第一碗饭,盛满第二碗后坐在门旮旯里吃。祖母夸我:儿子娃吃饭,狼吞虎咽。吃一碗饭,我换两个地方,好像吃了酸菜面,也吃了肉米饭。这是一天中最扎实的一顿,我们摸黑吃到很晚。
母亲收拾碗,洗锅,扫地,做家务。她把吃罢饭的汤汤水水倒入狗碗里,狗伸长舌头一添而净后径自睡去。父亲在月色下把用老的镰刀磨快,给松动的锄头打上楔子,给牛车拴好绳卷,对荒坡上要种的三分地称好种子。夜越来越黑了,黑到看不见院边的树,黑到炕眼里不冒一丝烟了,母亲手头的活算干完了,轻轻拉亮昏黄如豆的15瓦电灯,做几针针线,纳几下鞋底,关灯睡觉。
母亲睡着的时候,我已睡得很深了。屋子里亲人从耳房到灶房,再从灶房到庭院,一扇扇关住圈舍的门。亲人们不说闲话,就像舍不得点亮夜晚的灯。院落分外安静,我能听到老鼠在瓦当间窜动的声音,蟋蟀在泥土和石缝中的嘶鸣,飞蛾的瞎撞和扑动。
在听到鸡上架的声音,牛睡前的低哞声后,母亲从鸡窝里收回鸡蛋,父亲取下柴门一侧立着的木棍,顶在柴门的栅栏上。我紧随父亲身后,星星透过树叶照在我脸上,照着风声消停的院落。徒留狗在黑夜里放哨,在柴门口站岗。
鸡叫母亲醒来,鸡鸣三遍,便是新的一天黎明。母亲醒来的时候,我还在做梦。狗管家的安全,狗吠三声,便是新的一个傍晚。一切安安静静,在傍晚停滞下来,冷静下来,深沉下来。傍晚让我对昼夜的交替,顿然产生已逝的欣喜和热烈的期待。崭新一天的开始,或许就预示着某种憧憬的实现,我会离开生养我的山村和亲人,离开不由自主的少年和命运。2004年深秋,寨子小院的树叶落了一地,在母亲拿起扫帚的时候,她擦一把眼泪,又把扫帚放回了墙角。她看见两片渐黄的叶子,一片是樱桃树的,一片是柿子树的,可她已经放走曾给这两棵树浇水的孩子。这两片叶子异常清晰地呈现在母亲面前,脱离开树,坐落在地上,像走再远走数年都未曾走出母亲眼底的两个儿子,一个流落在异乡云南,一个漂泊在遥远戈壁的河西。
在我回乡调入县城后,年迈的母亲开始了寻找儿子的旅程,一些时间带着玉米、土豆和清油赶赴县城,一些时间坐一整天的火车去远方探亲,一些时间又回到乡下种地。这些年,母亲充满心事地走在三条路上,望着我们各自为营的生活。在她步行于城里宽广的滨河公园或东湖公园时,她想起村庄逼仄的地埂,想起日暮的黄昏:我们打猪草、放牛,干农活和在月亮下背诵课文的情景。
母亲向晚静坐于一隅,对着一汪水,时间和流水停止流逝,凝固在永恒的守望中。我凝视傍晚这幅最美的水墨画:日落,山青,树黑,风静,村舍与场院渐渐混沌,还有在院子走动但不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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