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近的时候,一家三口回县城看望父亲,父亲却要回老家杏树凹,说是大嫂去韩城摘花椒,只丢下大哥,门户没人照管。儿子说他开车送爷爷,我说那我待在县城还有啥意思?不如也回老家走一趟。车一启动,上路了。
回老家有两条水泥路,我喜欢从东边回去,从西边回来,绕团圆,不走回头路。车在环山路上奔驰,路平坦,心舒坦,不由我不生感慨。我的故乡是个四不像地方。高居横岭的边上,被秦岭半拥半抱,却与秦岭隔一道川;早晚望见灞河白花花地流着,却够不着取水,更别说去洗天然澡;疑似山,常被城里人唤作山,而真正的山横亘在眼面前,开门即见巍峨,开窗即收美景,山巅云卷云舒,常常半夜里下及时雨。说偏僻吧,距离省城西安不过100华里;说方便吧,黑油油的312国道和灞河并排儿延伸,走去10华里。即使离县城蓝田40华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也是遥远而不可想象的。人老几辈子,逛过省城、见过钟楼的,那都是戴过礼貌、穿过长袍、柱过文明拐杖的,被称作文明人、公家人、能行人;去过县城、看过戏园子的,扳着指头数得过来。1979年秋,我考入县重点中学,往返县城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过路的商洛班车,上下午两班,须赶点,赶上了,也是硬往车上挤,挤进门了,才可松一口气。有一次雨天,和几位同学赶到车站,眼看着班车穿云破雨而去,发一声恨,却恨自己没有赶早。无奈,只好打着雨伞,靠两个脚板了。走40里国道,从中午走到天黑,再摸黑走10华里土路。即使打车,也只能坐到前程。1984年秋,我带一帮大学同学回老家,天下着雨,一路上坡,泥泞而滑,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摔了跤。他们一路问我:“到了吗?”“到了吗?”我笑道:“到了,白云生处是我家。”抬眼望,果然白云盘踞了树林,只走走不到跟前。转身回首,是秦岭,故乡人叫南山,其实就是玉山。峰峦翠黛,乱云飞动,大家都不约而同惊叹:“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呀!”我大笑,得意了十分,骄傲了十分。
世事变化有多大呢?故乡所有的过来人都说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眼面前的国道没有变窄呀,却降为省道了,进而降为县道了。新修的环山路真就环绕了山,一边傍水,一边傍林,一路驰骋,一路的山清水秀。不修这路,就不会穿越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私家车,就不能回故乡像遛弯儿。回老家的路虽然狭窄得最怕会车,但水泥的毕竟是水泥的,起码雨天不怕“水泥”了。从前的10华里坡路,令多少城里人望而却步?令多少平川的姑娘放弃了横岭上的爱情?故乡人是走贯了坡路的,但背负了东西,不发憷也发蔫呢!现在真是时代不同了,走路真个是走心情了,多半的年轻人骑个摩托,一根纸烟没吸完,到家了。故乡的老人说:“嗨,这脚都懒了,一步路都不想迈了!”
故乡一直在修路,故乡也一直在变化。2004年秋,我邀木南、费秉勋等回故乡,妹妹给我指了一条新道,还画了图,说是绕了些,但路好。费老师开玩笑说:“你不要回家指错道儿。”惭愧,我三次指错了道。我狡辩,不能怪我,只能怪家乡变化太快。好在横岭的地貌真是天然的一幅油画,春夏秋冬不身临其境,不能被迷倒。车在画中行走,都疑心我是存心要显摆自己的故乡。贾平凹听说了此行,非要眼见为实。时令在暮春,麦子正深,树叶正绿,仍选择了上一次的路线,我保证我不会再指错路,结果把车领到了别的村子。我仍狡辩,不能怪我,只能怪多半年时间,怎么又多出了一条水泥路呢?
下环山路,从前程北折,一路踅上去。可以说是“轻车”,但不敢说是“熟路”。记得车是直着北上的,却在半路上不得不拐弯,据说那一条路被泥石流曳开了一个口子。拐了弯,却也不很畅通,总有塌陷的路段,必须十分小心通过。路总是挨着沟崖,沟不在左边,便在右边。没有护栏,沟沿尽是横生踅长的野枣刺,夹杂了茂盛的狗尾巴草。沟里的树七零八落,不能苫蔽沟渠纵横的丑陋。踅上故乡的路,昔年阴森可怖的林荫、密不透风的槐林早已连同记忆被格式化了。沿路有两个自然村,那些隐蔽村落的百年老柏呢?那些炫耀伟岸的一搂粗白杨呢?那些荫庇一院人家的绿冠翠盖呢?连神秘的深深院落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砖到顶、砌了瓷片的二层、三层戴了屋顶的小楼。新栽几颗梧桐、桃李太单调了些,所谓村子等同了砖石组合的积木。我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真不是这样的,即使炎日当空,也是遍地树荫,坐风口就有清凉。路过每个村子,不走近,眼里就是一堆树,偶尔可见炊烟、屋檐、房脊,偶尔可闻叽喳笑语,走近村子必有狗吠、羊咩、牛哞、猪哼哼。不进村子,却会有村民出迎,也会有人头从门口、窗口伸出来,村里藏不住秘密,行人只要路过,瞒不过一村的眼睛。我上大学时,城里长大的同学问我故乡什么最多,我说树。故乡就适合长树,人走的地方多树,人不走的地方树更多,连狼都嫌太茂密,不愿意栖息。地一撂荒,草疯长,各种树苗也争相蹦出来。有低洼地,就有一窝水,清澈得如同村姑的眼睛,融一片蓝天白云。常有蚂蚱、蛐蛐在路面上蹦跳,路面上就常见它们的尸体。常有大雁、老鹰盘空高旋、疾飞,平举了巨翼,像极了飞机。几乎每棵白杨树都有鹊窝,喜鹊的喳喳之声就不绝于耳。春天里,沟沟岔岔都开花,走到哪里都芳香扑鼻。夏日里,聒耳的蝉声此起彼伏,听惯了如闻天籁,突然寂静了,反而落寞,生出一年又到头了的感觉。秋天不请自来,丰硕而繁的果实炫耀树上,滋生着诱惑。收获很累,收获很喜悦。冬天的树枝上落了麻雀,就像一树的枯叶。纷飞着麻雀,一地阳光,一地白雪,冬天不但不枯燥,反而勾引人生出怀春的欲望。
我在胡思乱想,儿子却说我在发呆。越接近我的村子,我越有了理由发呆。自从路和车不是了问题,回故乡便也不是了问题,一个闪念就可能走在了故乡的土地上。我上大学后很长时间,每一次回老家都郑重其事,烟酒、糖果是必备的,见男人要敬烟,见女人、孩子要发糖。人都窝在村里,不想见人,除非不进村子。一村的人,见谁都稀奇,谁见都稀奇。问这问那是一定的,让吃让喝是一定的,走亲访友是一定的。几乎每一次回家都是村里的新闻,大哥去赶集,遇到邻村人,问:“你兄弟回来了?”大哥答:“回来了。”问的都是已经耳闻的事,答的也是可以不答的话,可这一问一答里,是有着乡情、人情、风情的。
故乡有过一个传统,不论是谁,进村来,坐轿的要下轿,骑马的要下马。我听说过邻村有人当县法院院长,开车回家,因为不下车,车被挡在村口,直到他走下车赔笑、敬烟。村民要让他知道,不管你干多大的世事,都是这村的后生,见爷叫爷,见婆叫婆,白搭话会得罪一村人,父母老了送终,没有人抬棺材。上世纪80年代初,我上重点大学,乃是大事,村里人自然高看。每一次回故乡,都必须仔细算计,该尽的礼数是绝对不敢含糊的。我不吸烟,兜里永远装着烟,看见谁,或者被看见,立即快步走,笑脸递上一根烟。如果多给一根,让他在耳朵背后夹了,那面子就给大了,本来搭个话就走的,不走了,立在原地说半天话。故乡人愿意放了手里活和你说话,那就是看得起你。看得起你,不背后砸洋泡,那就是口碑。我是没有车的,自然不会有车被阻止村口,但村里有人问我哥:“你兄弟大学毕业有年头了,咋不见开个车?”也有同样的话问到我当面,我老实说我没车,有不相信的,有半信半疑的,也有相信了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故乡人是变了,至少不穷讲究了。有车就开到自家门口,不再有人看稀罕了,也不再有人看不惯了。每带朋友回故乡,有人数说来了几辆车,前后看着认车牌子。我有几回想走回故乡去,妹子说:“你走回去,村里人不笑唤死!”我笑道:“一天背个大包登山呢,回故乡却要扎势?”说归说,已经近20年没有走回老家了。
回到老家后大嫂立在楼门口,说女儿打电话了,不让她去韩城。她很惋惜,说村里的妇女几乎都去了,摘一天花椒,挣100多块呢!村里静悄悄的,娃们呢?老人也不见一个露脸。大哥走回来,说村里人盖楼,他是帮工,走不开,陪坐了一会儿,匆匆去了。村前村后走了一圈,除了蝉鸣,再无声息。没有了猪、羊、牛,连猫、狗都不闪面了。蝉在聒噪寂寞吗?一个人走村,走得没有了意思,便立在村口继续发呆。路是四通八达了,路上却少人行走了。我知道这不是悖论,却忍不住沉吟。人的来去自由了,人也少有束缚了,离别也就不是了离别,村庄更像旅店了。远远看见一个同龄人,摆摆手,又挥挥手,已无需走近了。早已回老家不带烟、不带糖了,有烟敬谁呢?有糖给谁呢?
回城的车上,我自言自语:“是路改变了故乡,还是故乡改变了路呢?”儿子笑道:“是时代吧?”我没有回过神来,却说:“慢些,别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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