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语
近段时间来,一直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冲动,那就是能够自己用微雕、沙盘或者动漫诸如此类的微缩模式,把童年时候居住过的鲁北小村落,凭着记忆还原重现。
为了把那个有着唯一一条三米多宽主要街道、蜿蜒曲折着的十几条小胡同、三十几家院落、一个碾坊、一个磨房、一家代销点和一所五间北屋的小学校在内,还不足四百人的小村子,能够方位、布局、大小完全不走样地拷贝下来,是一件繁琐和困难重重的事情。不得不说这是一次不合时宜甚至是有些草率的自以为是,要把一段模糊不清的历史,用自己根本就不擅长的方式再现,那些在文字里还能够延伸和有微微生气的历史,因为年月的久远,竟然有着太多太多残缺和模糊不清。
那个养育了我的村落虽小,但是每年也有三两户人家盖新屋垒新墙,环绕着村落的树们也是一日一变,这边刚得雨露初绽新枝,那边却被砍伐成了谁家灶坑的柴火。还有些个老而旧的院落,住着的是从未谋面的白头发白胡子老人,一场暴雨佯或一阵大风吹过,就跟他们居住的老屋一起,悄无声息地倒塌了。而我,从没有机会走进那些残缺断壁的院落,甚至记不起见过那些大人们口口念念不忘的长者曾经活过。
这是一次一意孤行的回归,在逃离那个贫穷无望的旧居二十多年后,在分离就是永别那个村落四分之一世纪的今天,蓦然间,就生出了用这样的方式,回去。
从生出这个念头以来,每晚我都在条条小胡同里穿行,每一棵树,每一家屋檐的瓦片,每一声打夯的号子声,都从记忆的深处活了过来。攀援着、飞舞着,在村落的上空,在枣树林、榆树林、槐树林的树梢,在村后的小河边,用蚂蚁搬家的速度,堆砌着我愈走愈远的故乡。
近乡情更怯,村落里一家家烟筒里升起袅袅炊烟,一棵棵树开满了花接满了果子,家禽和家畜在各家的院落里吟唱,心里越发焦灼和犹豫起来。这耗费心神的回归,最终能不能让自己失望在自己的希望里呢?
不敢去深想。那就当这是一次自我放纵的游戏吧!悄然,寂静,难见天日。但是有忧伤,也有深邃到腹地的欢喜。
为了让自己的回归,饱满丰腴,把小村落里周而复始发生的事情,用文字来做注解,给村落以掷地有声的诠释。
一、晒秋
随着最后一场暴雨的结束,秋天如同村里那些无所顾忌的娘们,炫耀般热辣辣地敞开孕育了春夏两季的怀抱,棒子、豆子、谷子、芝麻、棉花、南瓜、地瓜、红枣五颜六色地从田野里,叽里咕噜地涌进村子里。
场院里,屋前房后,院子里,大门口,还有家家屋顶上,一坨一坨地堆满了沉甸甸的丰收。
一霎时,整个村子的上空,被浓得化不开的味道包围起来,香甜的、清新的、温暖的、俏皮的味道,在大街小巷飘来飞去。大人们忙着秋收秋种,老人和孩子们忙着收拾归整。
扒玉米皮、打豆子的活路,是专属老人和孩子们的。一堆堆豆子摊晒在大门口;孩子们在玉米堆上用大大小小的玉米投掷嬉戏,在老人连哄带喝斥的软硬兼施下,一个个金黄色的玉米被扒下皮,露出一排排整齐的粒子。扒皮后的玉米,要么带着几根白而柔软的皮系在院子里的柱子上垒成玉米柱,要么就用竹筐弄上屋顶。
垒玉米柱是技术活,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男主人,吃过晚饭后,趁着夜色,吆喝着老婆孩子打下手,把一堆堆玉米垒成金黄色的玉米柱。缺少壮劳力的人家,就只好把家里最大的男孩喊出来,由母亲在前面带路,弟妹们在院子里扶着梯子,母亲肩背着绳子和竹篮先爬上屋顶去,然后男孩胆战心惊地顺着梯子往上爬,临到屋檐下时,站在上面的母亲会弯下腰,拉着男孩的手,鼓励着男孩翻跃跷起的屋檐,爬上屋顶。有的人家,也会有胆大些的闺女,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大着胆子跟着母亲做那个站在屋顶的勇者。找一处可以立脚的地方站好了,母亲先把拴着绳子的竹篮抛到院子里,下面的人把带着皮、三五个系在一起的玉米装进竹篮,母亲如同在水井里打水般,双手交替扯着绳子,把玉米提上几米高的屋顶。然后由男孩或者女孩小心翼翼地摆在距离屋檐半米远的红瓦上,等到沿着屋檐横摆到几间屋宽,下面就开始往竹篮里装扒干净皮的玉米了。这时候母亲提上来竹篮后,也不再让男孩或者女孩小心翼翼地往屋檐上摆,而是指挥着做助手的孩子,把竹篮提到屋脊上,把玉米往摆好了玉米堆的地方倒下去。通过前一个阶段的摆玉米,助手已经通开了胆,虽然做不到在斜斜的屋顶健步如飞,但是身强力壮的半大小子或身大力不亏的姑娘提着半篮子玉米,穿着千层底的布鞋在红瓦上稳稳地行走,已经完全不成问题。陪着母亲上屋顶两次以上的孩子,还会对在下面装玉米的弟妹们吆三喝四,意思不言而喻:是嫌弟妹们手脚不够麻利,也是向母亲证明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了。
玉米命贱,上屋之后,就不用再去管它了,刮风也好,下雨也好,玉米是捂不坏、霉不了的,只要等到冬天大雪封地后,把晒透了的玉米推下屋顶来,一家人围坐在生着炉子的屋里,暖烘烘地又说又笑,就把玉米给拧完了。
等到全年的玉米都上了屋顶,母亲还会把又大又圆的红枣、蒸熟切好的地瓜干也搬上屋顶来,这些随口能吃的美味上屋,做母亲的基本都是一个人悄悄进行的。晒好的红枣和熟地瓜干,是一年来招待亲戚、蒸年糕、哄孩子、过二月二唯一拿得出手的门面,哪家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也不吝啬她的神出鬼没。像是晒水萝卜皮、生地瓜干、南瓜,就不用做母亲的去操弄了,大一点的孩子把水萝卜、地瓜切成片,小一点的孩子把切好的水萝卜皮或地瓜干,一个个摆在窗户台上、柴垛上、架起来的竹帘上。晒南瓜对大一点的孩子来说,是最惬意最省事的美差,直接把南瓜放在北屋的窗台上,跟穿成串挂在屋檐下的辣椒你挨着我挨着,就算做完了父母安排的一件活路。不过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就有难度了。高高的窗台,几乎赶上自己高的大南瓜,要不破不碎全部晒到窗台上去,晚上回家不挨责骂,不仅要搬来家里的凳子椅子,还要好哥哥好姐姐地去喊邻家大一点的孩子来帮忙,大不了把自己中午做饭时悄悄埋在灶坑里的烤地瓜或者烤豆子,拿出来大家一起吃一个满嘴满手黑糊糊。
最是有趣和充满了变数的晒秋,是晒芝麻、谷子、绿豆和棉花这类精细农作物。为了更快更好地晒这些要换钱的稀罕物,一个胡同的人家,往往都会选艳阳高照的日子,大家纷纷扛着条凳、杌子、镰把锄头等能够离开地皮的家什,聚集到胡同头开阔的地儿,上面放上竹竿、木棍后,再铺开又透气又细密的竹帘、炕席或者栅箔,把要晒的东西薄薄地铺开来,然后让自己孩子看护着。你要是认为看护是一件轻松的活,那就大错特错了。看场是一件需要斗智斗勇的活,隔上一会儿,看护的孩子要翻一遍自己晒的东西,还要看着麻雀呀鸡鸭呀猪狗呀别碰翻或者糟蹋了,还要防着哪家手脚不干净的人顺手拿一把,还要跟一起看护的孩子玩耍,还要小心着一阵风吹来要下雨……看下一天场来,几乎每个孩子都会被折腾的晚饭也来不及吃,就早早躺在炕上呼呼睡着了。
每年晒秋,都会让三五个孩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农把式;也会让个把孩子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实现不了梦想的家。
所有的孩子,几乎都是在晒秋之后,做出了选择。包括村落里的订亲、结婚,也都是在晒完秋之后,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二、偷枣
鲁北小村,家家房前屋后,都长满了各色的树。鲁北的树都有着土得掉渣的名字,许多年过去了,有好多植物依稀只记得乡邻们习惯的称呼,通过搜狐百度,也无从知晓它们的学名。譬如村前和村后两片红荆树,低矮茂密,应属灌木科,每年割一茬或者两茬红荆树。红荆树枝条细长,柔韧又弹性,家里用的篮子、手推车上用的粪筐、自行车后面载的驮筐以及生产队粮仓上的围圈,都是用红荆条编成的;譬如南坡里排水沟上的豆粒子树,每年都会接满了红豆粒般大小的果子,果子一串串的,但是不同于葡萄的拥挤和难舍难分,而是与樱桃般在一支柄上生长着十几个果子,每一颗又都各自生长出细而长的柄来,既亲密又各自有着各自的空间。豆粒子树的果子,初始是青青涩涩的,那酸酸涩涩的味道可以把舌头黏连在牙齿或者口腔上,咋巴一下嘴,有一股甘醇的清香,从舌尖蔓延开来,让人禁不住生出微醺的惬意来。等到深秋,豆粒子果熟透了,变成了酱黄色,甜甜软软的,吃两粒,就可以回味整个冬天;还譬如村前盐碱地上生长的栌蓬,和一种叫做荒腥菜的植物长得差不多,只是栌蓬是唯一一种可以在盐碱地上生长的植物,那苦咸苦咸的松针般的叶子,连抢食的猪们都不肯吃,就更别说娇贵的兔子和鸡鸭了。荒腥菜比栌蓬要用处大得多,因为它们生长在肥沃一些的田间地头,割回家后,母亲们用开水榨一下,可以凉拌成菜,也可以加把玉米面煎成咸食,给全家打牙祭。
按说,能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枣树不算稀罕物。村头西南角的四奶奶家在墓田里有三棵小枣树,大栓哥院子里有两棵长枣树一棵零枣树,我家老宅子里也有一棵长枣树,克公爷爷家也有一棵小枣树,还有几家的枣树,因为都被高大的院墙挡在里面,去偷几个回来打牙祭,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关于偷枣的“偷”这个词了。在小村落里,偷玉米偷地瓜偷牲畜的行径,逮不着还罢了,一旦逮住了就是破坏生产罪,是要判刑的。所以从一懂人事起,母亲们就在耳边叮嘱,不许拿生产队里和别人家的东西,否则那就成小偷了,就会被公安局逮去游街,是很丢人的事情。但是对枣这个小物件儿,母亲们似乎没有说起过。而小伙伴们似乎都对偷偷摘几个枣子这件事情,当做是一件比节庆还要快乐的事情。
每年的偷枣,始于枣花除开的春天里。大栓哥家的小枣树低矮到六七岁的小孩伸出手可以够得着,加上每天小伙伴们都要在他家没有院墙的院子里玩,从枣花绽开始,大家就纷纷摘几个枣枝,舔舐上面粉绿色的微微发甜的枣花。慢慢的,一朵粉绿的枣花就结下一个米粒大小的枣子,然后是豌豆大,然后是指头肚大,从春天到秋天,大栓哥家的枣树们下,就成了小伙伴们打牙祭的最佳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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