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口往下看,路上的车正在开动,因受制于道路,时走时停。路边的店铺的门全部开着,店铺里面的情形看不见,门上的招牌在树荫里若隐若现,美术感十分强烈。门前的行人断断续续,或者往广场方向走去,或者向广场对面的公交车站走去。阳光十分的明亮,即使秋天,热量仍在,可以看到长头发穿白裙的姑娘拉开了坤包,取了伞出来撑开。这都是我们熟悉的场面,一年,两年,三年……十年,四周的房子在变化,这边原来卖书的店改成了甜品店,车场后面的汽车维修店撤了,空出来做了车场。对面的空地建起了房子,从楼顶垂下一巨幅广告,上面写着售楼电话。人也在变化,老了的,新出生的,走了的,来了的,在循环。几只让人惊奇的鸟在半空中啼叫。是麻雀,这在乡村都快要被灭绝的鸟,居然出现在了城市。这让所有从乡村长出来的城市临时居民感到不可思议。不可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这就是现实。或者说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从转弯处走出来的是什么人。平望着城市,这是生活的梦想,人生的梦想,此时在阳光下,却十分的肃穆。那些房子的顶尖是凝固的,坚硬的,也是冷漠的。上面也许有装饰物,闪着亮光的瓷片,四角用水泥塑造的狮头,射向天空的大炮,都寄托着人的思想和欲望。而在阔大的天空下,这些又是那么的虚无,让整个城市的顶部充满人为的神秘,那些造型让人思维混乱,看不到生活的乐趣。
我只能向下寻找生活的印迹。其实这个城市正在离我越来越远。我已经在家呆了快两个月了,看情势还会继续呆在家中。报纸网络电视甚至民营公司的报告里,都写有“全球背景下的金融危机”等字眼。我们不知道安排回家意味着什么,而几个月不上班,在家里呆着确实是妻子们的累赘。这也是我幸运的地方,我的妻子还在某民办学校上着班,每个月的工资还能敷衍生活。即使我十分的爱面子,但我们得节省,尽量减少外出的机会,减少开支成为整个家庭的头等大事。城市的领导者或许不这样,他们要考虑花钱,考虑钱怎么绕过企业和权利单位,最大限度的流向贫民窟和低收入者的口袋。报纸上说政府投了很多钱,我知道,但我还是失业,这让人气愤。我一天尝试过投递一百份简历,有的甚至不提待遇要求,可没有人给我电话。我一直闷在家看企业招聘网。或许我的年纪真是大了,40这个数字,在中国很多。这个城市也有几千年的历史,是有些内涵的,却怎么没有了发展的机会了呢?在情绪不好的时候,这城市变得十分陌生。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没有直接扛砖背瓦,但谁不是在为这城市的发展添砖加瓦?也许我不该想再多了,我的想法改变不了决策者或者执行者的意愿。现在不能前进,我可以撤退,我还有自己的家乡。
小时候,我在河边养鸭子。现在看起来,我可以算作牧鸭出身了。湘南有很多山,多到你以为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最后以为山就是世界的全部。山下有村庄,或者历史不悠久,但样子很古老,数里长的石板路,被脚板蹭得光光亮亮,在青草和田野里向着村子延伸。村里的道也石板,很多门槛也是也青石磨出来的。有的房子是泥墙,有的房子是木板墙,有的墙还是高粱秆编的。屋前屋后的空地里种着各种树,春夏鸟语花香,秋冬季里,虽然萧条肃穆,却生机隐藏。掐一掐那灰色的枝条,即可以看到新鲜的绿。村门前有河,清水流淌。我的鸭群在河湾里,或捉食,或扑腾游戏,或蹲在草里,偶尔侧头看一眼四周的环境。我坐在河坡的草里。草叶上,有黑色的蚂蚁在爬,爬爬停停。它们或许从河的对岸来,那边有黄色的土丘。或者是从前面的山石里来,很多的石头缝里都有它们的窝。它们走很远,就是为寻找食物。我把一只捉住放在掌上,它不会思考,直接爬到掌缘,然后跳下去。它们的躯体也很小,它们应该吃得很少,或许吃不了一粒米的十分之一,却有耐力去谋生。它们的生命很脆弱,却并不在乎生死。当时我理解得可没有这么深透。它只是玩物,被人想玩就玩。被扔到水里,半淹半浮着,转瞬不见。或者爬上了水草,或者丧生于急流。没有人去在乎或在意。这仿佛是纪律。现在的我,却突然同情起蚂蚁来,为当年的鲁莽行为,心里还有些忏悔。我现在也是一只蚂蚁,一只社会蚂蚁,跟自然蚂蚁十分相近。我们远离家乡,但我们也不会迷路。我们知道回家的方向,虽然那里贫穷落后,带给我们很多伤感嗟叹,但那里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向往是令人焦躁不安的,而回忆却十分的美好。我要离开广州,离开这个我用蚂蚁之力为之奋斗过的城市。我心里说再见,但很矛盾,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来。这是一个模糊的问题,谁也没有肯定的结论。家乡的情况怎么样,我知道,但也模糊,我不知道这种“少小离家老大回”会给家乡的人带来什么样的观感。但我必须得回去,因为有一个不得不回的理由。我的孩子在那里。这是一个十分头疼的问题。如果带到城市,我们收入微薄,在教育上却跟高收入者一样付出费用,我们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没有城市居民户口,按照现行制度,孩子还不能参加当地的高考。我把孩子放在家乡,一想起来,就提心吊胆。我不知道孩子的现在,也不知道孩子心里想着的未来。我们生养了他们,却并没有十分尽责。这情况让我们感到羞愧,面对孩子,我们的内心比孩子的内心更为软弱。想象没有父母关照的孩子,和对自己童年的回忆,时常让我们的眼里饱含着泪水。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美丽的地方。广州的房海迷宫,阳山和连州峻拔的青山,五岭的巍峨磅礴,蓝山的秀美,宁远的古朴,都让人心动。每一次来往,它们都保持着一个相同的姿态,呈现出季节的美。那些乡村也不掩饰变化,用经济的力量,十分迅速的颠覆了一个历史断面。整齐或者零乱的房子,都是崭新的,包括路。石板路已经烟飞灰灭,水泥路在视野里像大河一样宽广。我们的追求的成果似乎在这土地上已经尘埃落定,但我的内心却有些慌乱,甚至开始怀疑,这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但我没有理由将自己的隐忧说出来,我说出来,或者就是错误。
乡道上行人稀少。道路下面的禾田里,稻穗弯成了月形。毋庸置疑,今年已经丰收在望。秋天的阳光有些厚重,像给这片大地盖上了棉被,让所有活物都喘不过气。即使是暮晚,太阳离西山顶就一人高了,但路面上仍有热气蒸人。转了一个弯,地面被山影遮盖,才感觉到有些许凉爽。原来圆形的村子现在被新的建筑拉长,散在路的两边。父亲说这院子越来越像一条狗舌子。村口有人建新房,建在稻田里。这是我比较反感的,为什么要离开村子,把房子孤零零地建在稻田里呢?为什么不爱惜我们的稻田呢?可面对他们,我还得笑着,砌匠是邻居二大叔,泥水工是原来的同伴,建房子的也是老邻居。这些熟人,以为盖了高楼大厦,就可以彰显身份了。散了烟给他们后,我拖着箱子回家。巷子里很静,有原来的味道,可那些红砖高墙让人感觉到时代的变迁。在这些房子的空隙里,阳光也陌生起来。很多空地都是原来的稻田,现在浇上了水泥,阳光铺在上面,却如同铺了一层荒凉!正当我内心不安的时候,我的孩子迎了出来,他们让我如同鱼见到了海洋。大儿子要帮我拉箱子,小儿子扑在我怀里,不下来了。这得感谢这个时代,电话让我们分隔几个月也不觉得陌生。回到家,我们一起玩起来,那样子好像是多年的朋友。其他的孩子闻讯也跑出来,在一边看着我们,眼神里有点忧郁,或许他们在想远离自己的父母。这让我感到有些沉重,我没有办法卸除心头的沉重。我们在付出,孩子在期望,而且他们那么小,就已经尝受孤单了。他们不时地看一眼面前的路。路和路的那一头空荡荡地,连着暮晚的薄雾。
乡村静下来,除了偶尔有虫鸣声从远处的稻田里传来,却几乎已看不到飞鸟投林时,飞过田野上空的景象。村后的北山树林茂密,人烟罕见,却很少听到鸟的声音。林木边上的那些荒草彼此覆盖着,向上生长,高过了一个成年人了,却并没有带来喜悦。荒凉的味道就在房子的不远处,上山的路,河边的路都被荒草埋住了。还有那些庄稼地,也被荒草占领了。村子像一个小岛,在绿色的中间,也在荒野的中间。暮色逐渐浓密,大石岩下清凉的水井和通往水井方向的路,都十分的寂寞。在青色的暮霭里,我已找不到童年的记忆。我没有建设我的家乡,可我为家乡的建设漂流他乡。我出了钱建设的家乡,却十分陌生的立在自己的面前。这些是我需要的,可它们冷硬,让目光无处落脚,让柔软的心放不下来。我看着在灯光里玩耍的孩子,他们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忧伤,这让我内心里微微地有些安慰。村庄虽然在变化,但现在还是可以信赖的。孩子没有拿我当他们的父辈,他们只当我是关心他们的朋友,这让我感觉到一种进步。我们一起快乐成长吧,孩子。我在心里小声地说,说给自己听。在暮晚的村里,在孩子们中间,我觉得我已经解放,虽然岁月让我变得有些力不从心,但我在开心。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世界,想不开的时候,就回头吧,我们的后面,有我们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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