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水,是宁远境内的一条大河,从阳明山小源岭发祥,直到永州与潇水汇合。其间,历经清水桥、平田、郑家、谢家、双井圩、花桥……近百村庄。一路上,汇入舂水的大小水流,也有数百道。舂水是宁远山地的一条大动脉,与南部的疑水相呼应,成为宁远境内最大的两条水系。而宁远北部人民的繁衍生息,却是舂水之功了。
舂水之所以叫舂水,据《水经注》载:“县本泠道舂陵乡,盖因舂溪为名矣。汉长沙定王分以为县,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封王中子买为舂陵侯。”舂陵故城,坐落在今湖南宁远县北30公里的柏家坪与柏家之间。舂水经柏家,因此得名。而新田、道县,甚至更远一点的桂阳、郴州,亦以舂陵故地自称,或有附属风雅之嫌了。
舂水,或舂水水系,都是“硬河”,河床在地下,用水灌溉,必得筑坝蓄水。清水桥有蒋家坝,平田有新坝、六和坝、石人坝,郑家有毛家坝,仁河有仁河坝…… 舂水每经历一庄,就必有一坝,这在湘南是不多见的。而坝名,大多与村庄相关。平田是个另外,平田水坝多,无法用平田命名。而舂水河道上的每一处绿,就是一个村庄。舂水,在宁远北部的崇山峻岭里,串起了一条绿玉项链。
我记事以来,舂水是温顺的,即使有山洪,也造成不了多大损失。在父辈的记忆里,1958年,那场洪水,是惊天动地的,河沿许多房子被冲毁,数万亩稻田被淹没,数百户人无家可归。父亲那时候年轻,与同伴还到舂水边上,看人们从河水里打捞家什。还看到过尸体,在洪水里载沉载浮。而远离舂水的庄子,因舂水上涨,谷田被淹,也抗洪过,只是,没有沿河人家经历的那样惨烈。而我辈出来,舂水清浅时,河床旱了一半还多,有人还说,上面某处有孩童尸体。几个伙伴听了,只敢呆在河卵石的河滩上,找漂亮石头,或者坐在石滩上,就是很少下水去,因为心里对那水流充满了畏惧。
上学后,我曾经逃学,在舂水岸上,呆过一个下午。那里是一个很开阔的田园地带,这边是阙家,当时还不知道,阙家是阙汉骞将军的故乡。对面是郑家,像无数叶子,被风吹落在四处,在阳光下看起来有点凄凉。回头,我能看到远远地家门,门前的河坡上,杨树柳树都青翠着,遮蔽着村子,只露出一隅,都看得清。舂水岸上,是高高的“炮响树,”其干高大挺拔,其枝叶婆娑庞大,其子实如同一串串鞭炮。风吹过,林子里呜呜声不断,风过之后,耳朵里,只有舂水的流响。
满脸皱纹的牧牛老汉在河对岸,看着水里流波自得其乐;美丽的郑家姑娘在河对岸,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专心织毛衣,更远一点的,就是树木郁郁葱葱顶到天的西山。
老汉的水牛跑过河来,惊得老汉也颠跑过来,踩到牛绳,牛又安静的啃起草来。我笑笑,老汉见了我,说:孩子,逃学?我红了脸,想跑,老汉笑了,没牙,说:给你说个故事。前不久,我们村里有后生来这里抓鱼,说逢上了一条蛇,头在那边岸上的田里了,尾巴还在这头。我说:那得多大啊?老汉指指身边的竹笠,说:这么大,过了河,向西山去了。有那么大的蛇么?我至今仍疑问,柳宗元只说这里的蛇“黑质而白章”,没有说有多大啊。我看看老汉,老汉浑浊的眼睛盯着我,说:不信?我说不信。老汉又讲来了一个故事。很久以前,一个靠捉团鱼为生的后生,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三江汇水那,发现了团鱼印迹,就伸手进团鱼洞。老头停下来,睁大眼问:你说怎么了?我摇头,心情却紧张起来。老汉说:他一条手臂都塞进了蛇嘴里!我心里惊了一跳,说骗人。老汉说:那人才死去几年,很多人都识得他的。那后来怎么样呢?老汉说:他就趴在水里,冒出个头,放牛的来了,把蛇药沿他手臂灌下去,那蛇才松口。看那老汉一脸神奇,我笑了,说:不是你吧。说完,就跑开了,我要回家了。
舂水沿岸是很多蛇,奶奶也曾给我说过,我的祖上在附近的山坡采药,累了,发现地上有一树筒子横着,坐下来想歇歇,抽一口烟,屁股还没着,那树筒子就窜走了,原来不是树筒,是一条晒太阳的大蛇,祖上看到的,只是一段蛇身。奶奶说得很真实,可我们不信,这里哪有那么大的蛇啊。即使不信,这些故事却起到了一个功效:就是让我们畏惧山,畏惧水。湘南,遍地是蛇的故事,从唐朝至今,从阳明山到潇湘之滨,没有断过。
沿河堤下,堤上都有树。有树的地方,就有歌声,有村庄,牧牛的人,在暮归的时候,悠扬的唱着“天涯啊海角……” 在河堤上缓慢地走着。月亮在树梢之上亮了,而西边,夕阳余晖还在。而暗下来的庄子里,却已经能看见灯眼了,星星点的一样。被舂水边上绿所震撼,是在某个春天的上午,我在自家晒谷坪上,翻检完柴草,一抬头,就看到了三里地之外的绿。那绿在低空中,氤氤氲氲的,像一抹云,横在那里,嫩嫩的,茵茵的,脆脆的,在阳光里,格外醒目。更远一点的西山,带着春天的潮气,为烟为雾,在顶峰与云相融,也极为瑰丽。定定神,静下心来,还能听见舂水的流响,哗哗地,一遍一遍传来,清晰悦耳。村庄的瓦檐也格外干净,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想,舂水肯定涨了。因为门前的小河,也涨满了春水。一条满河的风景,一年四季里,是难得看几回的。
循声而去,经历的,却是一种荒芜。田园弃耕,乡人远引,年老体弱的人,在春光里,眯着眼看着苍空,晒着温暖的太阳,日子是这样美妙,生活却被掏空了似的。我们的城里有了很多的高楼大厦,乡村却变得千疮百孔,多少年之后,这里是否会荒芜成废墟?那些水鬼的故事、蛇的故事,是否只在书里看见了?看着那些石山,路上依稀的行人,我的心一片迷茫。念起“去冬山贼来,杀夺几无遗。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唐元结《舂陵行》)而我想起的,是父亲所说的那一场洪水,那更让人清醒。村村庄庄炊烟袅袅,飞鸟与鸡争鸣,青山狗吠流水清响,才是真实的农家,而现在,舂水边上的人家,是否寂寞了许多?
无论是在桂阳、新田、道县,还是在舂水故地宁远,处处都有绿色,把城市和乡村连接起来,又用繁华和萧条区分开来。我们无暇顾及,只去追逐那些遥远的目标,而疏忽了这一条河,和河道上的人家。我们无处安置心灵的祈愿,只随了舂水的清流,在崇山峻岭里流转。听不见阳明山的钟声,看不见舂陵侯的古城,也不见阙汉骞将军的归来,静静的,只有流响。戏过水的那些人们,我们知道他的去向,他却不知道回来,或如这一河清水,只有流去,才带来了这四面八方春色人间。
走远了,回想起来,心里还有一抹舂水的绿,或者,那就是故乡最好的馈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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