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故乡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我小姨夫，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来西宁出差时看过我一次，他来到教室，我坐第一排，我一下子站起来，刚想用普通话叫一声：“小姨夫。”又生生地憋了回去。乡音，多少年不曾忘记的乡音，在同学们面前，竟然挤不出半个字来。他看我很不自然的样子，没有说多少话，匆匆塞给我一些零花钱，就告辞了。很多年，我都没有回故乡了，听说小姨夫和小姨闹着矛盾。

　　不记得那是哪一年，我回到故乡。那是一片蔬菜地，苹果园，还有高高的向日葵。小表弟告诉我，向日葵的头往下沉，就表明瓜子熟了。我不经意间摘了一个西红柿食用，竟然中毒了，呕吐不止。我正在小舅家的院子里聊天。五爷的儿子，我的一个舅舅，进来了。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将家搬迁到外地时，得罪了五爷。可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啊。都是亲戚，哪道真要记一辈子的愁吗？等我那个五爷家的舅舅回去后，我立刻到商店买了一些礼物，去五爷家拜访。我形影不离地跟着五爷，和他聊天。看出来，五爷也有些不自然。还有五奶，说起我家境不好时，因为父亲意外去世了。她用浓浓地兰州口音说：“让你妈摆上个摊摊子，卖袜垫子也能挣上些钱儿。”于我而言，我从小在兰州出生，唯一的姥姥在我上小学时去世了。姥爷不曾见过。爷爷奶奶更不曾见过。见到五爷五奶，我便特别地想亲近他们，在这样的爷孙情上，我断奶太早。真的，假如，假如在自己为生活而奔波的路上，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爷爷或奶奶，让自己有个依靠该多好！可是，没有，即便我头破血流，都得自己抗。五爷让我给他上初中的孙子讲讲课。那孩子特别的聪明，又好学，手里一直拿着一本初中的数学课外书。如今，早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

　　我过去的家后面有一座山，兴修了很多庙。小舅告诉我，别让我乱跑，万一被当地的坏小子，打了就不好了。我还是上山去看了看。最后，把目光锁定到我家那一片，那里的胡同。我家的小院子，早已重新盖了房子，改了格局。过去的院墙是干打垒，多少年，在岁月的风尘中不曾倒下。一个破木板钉的大门，几声犬吠，就能牵着记忆回到遥远的童年。那胡同深出，依稀会从某扇门里走出一个我童年的玩伴吗？可是没有，即便有，也应长大了，我肯定早已分不出他们是谁了。我即想见到他们，又怕见到他们。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知，笑问客从何处来。”我拜访了一个我小学时候的同学。他家里有客人，正在用餐，那客人非要我入席，吃点鱼肉，我极力推辞，她竟然生了气，用兰州话对我说：“你看不起人哪！”是同学把我带出来去了他的房间。很干净的小院子，四面被新盖的房间包围起来，他的房间也是窗明几净。记不清当时聊了些什么？就匆匆撤回了。

　　也就这些散淡的回故乡的记忆。在岁月流转中越发的淡了。也曾经在读大学时，给自己故乡的小学老师，写过一封信，也曾经给小舅的孩子寄过课外复习书。然后与故乡相关联的一切，就被生生地切断了。也许每一个在外闯荡的游子都有一个回乡梦，都想衣锦还乡。我依稀记得给姐说过：“我要是混不好，就不回故乡。”

　　正值五一，哥和妈要回兰州，我又找了借口，说是同事要聚餐，有活动，没有去。哥开了新车，要载着母亲看看过去的旧房子。他圆自己一个梦，也让母亲体面一回。

　　其实，我也完全可以回故乡找一份工作。但是哥姐全在外地定居了。我因为身体的关系，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不想再奔波。所以，故乡于我越发的遥不可及。大姨夫患胰腺癌而仙逝，我没有去。我曾经在大学实习时，去兰州顺道到大姨夫家，大姨夫笑笑地问我：“准备去哪儿实习啊？”我说：“防浪墙。”我又重复了一遍，他也没听懂。我以为他会想，连兰州也有我不知道的地方。这时候，大姨妈早唤了表姐，给我切了一碗酿皮。多少年过去了，在我生病住院的时候，大姨妈和大表姐，从故乡赶回来看我。按理说，做为晚辈的我，早该去探望探望他们的。

　　在故乡，和我同辈大的，都结婚生子了，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谁还在意，我这样一个被生活磨了棱角，郁郁寡欢的人。谁还会记起，在童年那个提着大包小包，坐了火车，向远方，一去不归的人。多少旧人哭，新人笑。故乡的炊烟绵绵延延。那生生不息的故乡魂，即便，我在千里之外，也会与它同梦共寝，同生共死。梦中，一茬又一茬割过的小麦，像故乡人一样一代代繁衍不断。瓦蓝瓦蓝的天空，是我童年凝视过的一片海，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在召唤。

　　我终于知道母亲为什么也不愿回故乡，她的一生太过坎坷，如她脸上的沟壑与折皱一样，太多的苍桑，太多的苦，让一个不到七十的人，看上去苍老的像要脱了壳似的，单薄与孱弱。我们都在命运里挣扎，又逃不过宿命的安排，所以安命，所以终究是被故乡遗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