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游子寻梦的出发点和灵魂的栖息地。
思乡,是医治游子心病的良药。
一
故乡是一幅幅镶嵌的记忆深处的风情画,不时浮现在游子的梦境。
春天的颜色是五彩斑澜的。春风一吹,桃花红了,杏花白了,草儿绿了,叶儿肥了,燕子们纷纷飞回善良人家的屋檐下生儿育女,小鸟在树枝间欢唱。此刻,无论拿着小铲行走在挖野菜的田埂地边,还是骑在牛背上信口吹奏短笛,只见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张开了笑脸,红彤彤的惹人喜爱,忍不住上前掐一枝,忽然被一阵沁入五脏六腑的奇香吸引,循着香味寻找,原来是隐身在翠绿山冈中的兰草花,极目四望,花的品种、颜色和香味越来越多。那些悬挂在草尖上清亮亮的露珠,被春天的阳光照耀着,发出细碎的光芒,让人感到新奇和兴奋。潮湿而凝重的空气,仿佛把人的肺从冬天的干燥中捞出来清洗一遍,滋润得人通体舒畅,让希望随着血液在身体内加速奔跑,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总想张开喉咙唱出声来。一阵春雨过后,看彩虹飘落的山凹,草丛中星星点点的白色是什么:蘑菇!大人一声招呼,小朋友们蜂拥而上,顷刻间,快乐在群山间回荡,丰收的喜悦装满小竹筐,等到炊烟袅袅飘起,香气溢满整个村落,每个人都在分享大自然的馈赠。
夏天的脚步伴随布谷鸟的叫声逐渐走进人们的知觉,绿色开始主宰世界。仿佛一夜之间,麦子随着南风的吹拂就黄了,经过一冬休眠的稻田突然睁开了眼,经过犁、耙、平整等一系列工序处理后,耐心等待新一轮秧苗的到来,好像怀孕的母亲期待早日把宝宝抱在怀里哺乳。这时最忙的是庄稼人,苦和累都在他们的歌声里:“五月端阳节,栽秧又割麦,腰杆子痛断两三截,好歹不能说”,收割完山坡是沉甸甸的金黄麦穗,再在稻田里栽下丰收的希望,就这样累并快乐着,语言也质朴得踯地有声:只有大病害死人,哪有干活累死人?为了有个好收成,付出辛勤劳动的汗水,值!走在田埂地头,灼人的热浪一股股地朝脸上扑,内心盼望刮一场狂风,来一场透雨,把暑气殆荡干净,理智却提醒自己:为了正在扬花抽穗的水稻,老天爷千万不要刮风。真热的受不了了,瞅个僻静的地方,把衣服一扒,跃进碧绿的池塘或者水库里,无论狗爬还是扎猛子,只要与水亲密接触的时间足够长,就能够让身体的温度骤然下降好几度,暑意消解好几分。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入眼大部分是金黄的颜色。抬起头来,天空洁净如洗,朵朵白云悠闲地与人对视,空气中透出清新迷人的味道。极目四望,棉花张开洁白的笑脸,黄豆炫耀饱满的肚皮,芝麻撑开嫩黄的胸膛,玉米露出黄澄澄的内衣,水稻谦虚地垂下头颅,红薯耐不住寂寞钻出地表,窥视人间丰收的场景。乡亲们迈着坚定有力的脚步,把一捆捆水稻挑进稻场,那高高耸起的金黄色宝塔,蓄满庄稼人的希望,展示农村人特有的自豪和喜悦。一旦水牛拉着石磙在稻场开始转圈,或者脱粒机开始欢唱,眼看一年的汗水换来实实在在的收成,那一张张爬满皱纹的脸上写着欢愉,那结满厚茧的双手挥动的更加有力,人们说话的嗓音更加透亮。待所有的粮食颗粒归仓后,农民的心,彻底放进肚子里了。入夜,时常有或粗憨或委婉的歌声,从简陋的农舍里飘出,偶尔还能听到胡琴或者笛子伴奏。那饱含快乐和希望的旋律,显示老百姓对平淡日子的满足,充满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冬天的基调是灰白,除了松树、柏树、竹子等四季长青的植物排版一直保持本色外,整个世界宛如一幅幅高调摄影作品。经过春天播种、夏天管护、秋天收获,冬季变得相对轻松。也只有这个时段,乡亲们才得以摆脱的土地的束缚,利用相对宽裕的时间做几件想干的事。有到工地上找活的,混几个零花钱贴补家用;有乘机拜师傅学手艺的,师傅不收徒也跟在后面打下手;儿女大了,大人们总是操心他们的婚事,青年男女相亲或男婚女嫁大部分选择冬闲时节;手头殷实了,一家之主想办法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一下,或者再盖几间新的。一场皑皑白雪不期而至,辛劳一年的庄户人,围坐在火塘边,把干柴和湿树蔸架在一起猛烧,让热气腾腾的生活在整个家庭弥漫开来。渴了,上面吊着的水壶滋滋作响;饿了,红薯、糍粑煨在火堆里,一会儿就香气四溢,很快就能填饱肚子。要是有客人来了,烫一壶老酒,炒几个小菜,围着火盆边吃边聊,盘点去年的收成,筹划来年的打算,说说家长里短,评评外面的新闻……,多少平静的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逝去,无声无息。
其实,故乡的色彩是多变的。无论多么高明的画家,都很难用彩笔勾勒出她的模样。
那些曲曲弯弯的线条和绚丽夺目的色彩,一直存在游子的梦中萦绕。
二
故乡是一首回响在耳边音韵铿锵的诗歌,拄着乡音的拐杖很容易找到老乡。
大别山地处江淮河汉之间,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南北过渡的地理位置和战乱频仍的历史文化背景,造就了人们直线式的思维和简洁有力的表达。朋友见面,开门腔就是“搞么事?”,声调后扬,听起来像吵架;连招呼客人“到家喝杯水!”也是尾音上翘,热情的邀请几乎变成了严肃的命令,让外人感到很不适应。那些粗鲁的,开口就是“老子”,遇到不顺心的事,一口一个“娘卖×的”,常听得谈话对象面红耳赤。这种“宁和侉子拼大刀,不与蛮子把理调”的性格基因,直率粗硬的处事方式,不知耽误了多少美事、影响了多少人际交往甚至造成多少终身遗憾
其实,故乡的声音可以用刚柔并溶来概括,这一点,流传几千年的民歌体现的比较充分。
细雨纷纷的春天,男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赶着水牛在犁田,感到寂寞时,这边张口唱《慢赶牛》:“山歌本是古人留,留作农夫解忧愁,几年不把山歌唱,幼年英雄白了头,人到老来万事休”,低沉缓慢的曲调,伴着老牛徐缓沉稳的蹄步,让人感到雄浑苍凉。那边接着唱《长工歌》:“正月长工叹咧,实在无法办咧,驮床行李打‘八万’(替地主干活)咧,受苦又开端咧”,歌曲以月份为序,描写一年之中,从长工和地主讲工价,订契约,议活计,到年终下工等完整的生活图景,悠长的腔调抒发了长工内心的愤怒和强烈的抗议,表达了对平等、自由生活的向往。十二个月唱完,二斗田就犁了大半,身心沉浸在歌词描绘的意境中,干活也轻松多了。女人也不例外,清明前后,经过春雨的滋润,新茶露出尖尖的叶芽,于是,姐妹相约上山采茶,歌声随着灵动的手指在山谷间飘散:“太阳出来照四方,照得茶园绿苍苍;姑娘提篮茶园走,双手飞舞采茶忙;采茶山歌遍山岗”,曲调清新活泼,旋律婉转动人。如果年轻小伙听到,马上会接腔:“正月里是新年,伙计邀我上茶哎山,妹来哎咳哟,去到那个茶山把茶呀担”,姑娘则循着男子的歌声盘问:“出个什么门,担个什么茶,咋不在屋里做庄稼,哥来哎咳哟,何必上山去担茶”,一来二去,心灵在歌声中沟通,爱情伴随清亮的嗓音慢慢滋长。
进入夏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搬出板凳,摊开竹床,在塘埂边享受阵阵荷风送来的清凉。天上闪烁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向人们问好,迷朦的月色中,常有胡琴和笛子的声音飘起,那些优美的旋律,常常引来美妙的歌喉。男人感叹“六月三伏有些个热吔,热的个山崩啊地开裂。石榴热的张开个嘴吔,樱桃热的呀吐鲜血。樱桃热的呀吐鲜血吔,乖姐越热呀脸越白”。女人则唱起《八段锦》:“小小鲤鱼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打一把小金钩钩呀钩起来。小呀郞来呀小郞来呀,不为奴家咋到此处来”,歌声缠绵、委婉入心。
到了冬季,忙活了一年的人们,有充分的时间调整情绪,放松身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春节期间集到一起舞狮子,玩旱船。听听“喊彩头儿”人即兴创作的彩头,就知道庄户人家是多么乐观自信,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是多么迫切。遇到没有男主人的老太太出来应酬,喊彩头人会即兴编排出让人逗人开怀的颂词:“玩罢东家到西家,烧纸放炮老大妈。老大妈呀老大妈,七十二岁不掉牙。又能吃炒豆,又能磕锅巴。抱着孙儿打哈哈……”,“喊彩头”的人敞开宏亮的嗓门,每喊出一句雅俗共赏、押韵上口的内容,跟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以“喜哟”相附和,那种一呼百应的场面,听得人悦耳开怀,气氛极其热烈。
无论声音洪亮的“喊彩头”声,还是清丽婉转的山歌小调,或者铿锵有力的打夯节奏,日常生活中的蛮音,都是构成乡音的基础素材,这悠悠美韵,胜过多少高明诗人笔下的精彩华章。
三
故乡是一道存留在唇齿间的美味佳肴,想起来总让人感到满口生津。
故乡地处“楚头豫尾、豫皖一体”的大别山北麓,有得天独厚的天然绿色烹饪原料和优质水源。饮食习惯与饮茶、吃米、擅烹鱼类密不可分。
童年伴着饥饿成长,为了裹腹,芝麻叶、红薯杆甚至玉米梢没少吃过,遇到春荒,母亲经常让我挎着竹篮,去野地里采蘑菇、捡地衣、挖野菜,那种缺油少盐的日子,没有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偶尔能够吃到一顿韭菜炒豆腐渣,便是绝美的口福:两齿轻轻咬住成块的豆腐渣,让盐分进入喉咙,立即扒几大口米饭,让味道停留在食道的时间尽量长一些,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冬天里,头天晚上吃剩下的鱼汤,经过冷冻,第二天早上变成透明的胶质块块,用筷子轻轻一挑,所有味道都进到肠胃里,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啊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信阳外出务工人数的增加,勤劳智慧的乡亲们把做饭的厨艺带进城市。于是,物美价廉、香辣可口的信阳菜馆在河南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地开起来,深受广大市民的欢迎。最早由朋友推荐,最后是不由自主地寻找,那些散布在街头巷尾的信阳餐馆,让我依稀捡拾起散落在童年的梦,既饱了口腹之欲,又慰了思乡之情。
走进信阳菜馆,经过多次品尝、分析才知道,信阳菜以咸、香、微辣、醇厚为主味,烹饪方法有炒、焖、炖、蒸、煎、炸、卤等,五味调和,色鲜味美。由于其使用的原材料南湾鱼、固始鸡、潢川甲鱼、光山河虾、豫南黑毛猪肉等水产家禽,与当地出产的何首乌、蘑菇、香菇、黑木耳、天麻、八角莲以及黄心菜、黄花菜、嫩头青萝卜、山野菜、葛粉、板栗等绿色原料相配合,辅以得天独厚的优质水源,加上自然科学的烹制方法,深受消费者喜爱。因县域之间存在细微差别,加之烹饪制作工艺各异,每县都有风味独特的代表菜,如商城的筒鲜鱼、罗山的大肠汤、新县的将军菜、固始的土鸡炖淮山药、潢川的粉皮焖元鱼、息县的清蒸鹅、淮滨的面炕鸡、以及煎烧南湾小鱼等,我的老家光山则以五大名菜着名:老鳖下卤罐、腊肉炖黄鳝、泥鳅拱大蒜、香椿炒鸡蛋、咸菜杆炒腊肉片……,如今一提起这些菜名,就叫人满口生津,回味悠长。这些源自民间的菜肴,不仅天然美味、营养丰富,而且富有药用价值,在生活条件普遍改善,人们追求绿色、环保、健康的背景下,信阳菜满足人们口腹之欲的同时,还能强身健体、返璞归真,确实一举多得。
但是,座在城市的酒店饭馆里,品尝到的信阳菜,总感到缺少点什么。
前年暑假,我带同事们到信阳游玩,地道的信阳菜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午畅游南湾湖,中午在湖心岛就餐。弃船上岸,登上位于湖心的小岛,仿佛进入梦境:坐进农家搭建的简易草棚里,解开衣襟,任微风徐徐吹来,暑气渐消。此时,涌入眼帘的是湖天一碧的青山绿水,传入耳膜的是悦耳的鸟鸣和久违的乡音,钻入鼻孔的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和农家菜泛出的清香。端起一杯毛尖茶细细品茗,看村姑熟练地从湖里捞起一条胖头鱼,动作麻利地舀起湖水做饭,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生活、艺术、休闲、享受、超脱……,这些概念有机地统一在这里。待香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大家一改往日的斯文,筷子、勺子一齐伸向焖罐肉、鲜鱼汤,成盆的美味一会儿功夫就见了底,还嫌不过瘾,纷纷叫道:“老板,再来一份!”。
晚上回到我的老家----千年古镇泼陂河,堂兄把我们一行带到一个叫“三大盆”的餐馆,房屋的设施很简陋,但用盆盛菜很能彰显光山人的个性,味道让人特别享受:三盆主菜分别是腊肉炖黄膳、五花肉炖豆腐皮、酱焖老鳖,配上青菜豆腐、韭菜豆腐渣、鸭汤炖汤圆等,汤鲜味美,口感独特,同事把老板请过来咨询原因,老板只强调采自本地黑毛猪,其他则闭口不言。也许涉及商业秘密,同事不好意思往深处探究,突然悟道:在外地吃信阳菜和在本地吃信阳菜口感不同的原因,肯定是因为水质,怪不得讲究的人,专门用信阳的水烹调
他们分析的也许在理,但我以为,在外地品尝不出家乡味道的原因,在心。
四
故乡是活跃在记忆深处的一个个淳朴善良的小人物,他们的言谈举止时常不由自主地在我身上展露。
首先想起那个识文断字的谢豁子。
家从库区里搬迁到大余湾后,我便接着在村里读一年级,来回要路过谢豁子家。谢豁子没有老婆,一个原因是嘴巴上有个豁口,就是兔唇,说话有点跑音,另一个原因是出身不好,据说她母亲是个姨太太,父亲1957年反右时自杀了,母亲想带儿子找一个没有歧视的地方,便流落到村里定居下来。
但他母亲的愿意还是落空了,因为母子俩不能揪住头发离开地球,每次村里开批斗会,母子俩都要上台陪斗。批斗会结束了,年轻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集到谢豁子家玩扑克。那时候没有地方卖扑克,谢豁子就动手用白纸画一幅扑克牌,用厚纸衬着,再用桐油浸透晾干,这样处理后的扑克不起层,耐摔,摸上去有麻砂的感觉。歇晌的时候,一副扑克牌,周围团坐很多年轻人,大家在一起说笑、玩耍,非常快活,我发现,因为谢豁子,大家在一起相处的特别融洽。
到春节时,谢豁子让我有了惊奇的发现:他能够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全村的对联几乎都出自他手。有条不紊地将红纸裁好、摆放整齐,把方桌收拾干净好,把墨碾匀,镇纸拿出,屏心静气,笔走龙蛇,一会儿,一副副刚劲有力的柳体字,均匀地散落在鲜红的纸张上,把他的脸映得格外生动。这个时候,我大部分扮演一个书僮的角色,帮助他把写好的对联晾起来,辨认对联上的字,内容似懂非懂。谢豁子很高兴,告诉我这副对联是谁家的,贴在哪扇门上,意思是啥。对联的内容全凭记忆,没有任何东西可资参考,让我很羡慕。更让我羡慕的,是我发现他家有线装的古书!这个发现让谢豁子有点得意,又有点紧张,得意的是村里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些书是宝贝,紧张的是这些书是上面不让读的。我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只低声地叫他一声表叔,胆怯地说出想看书。他略一深思,便和我达成协议:我不对外人说,可以到这里借书看,一次一本。就这样,我依靠一本《新华字典》,读完了繁体竖排印刷的《水浒传》和描写才子佳人的小说《金镯玉环记》,以后遇到用繁体字印刷的书籍,基本不怯。在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匮乏的年月,能够读书,该是多么美好的享受啊!谢豁子从此成了我的朋友,只要读书中遇到问题,即使他正在端碗吃饭,立即放下饭碗和我探讨。
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断不可少,但都需要到集镇上去买卖或者交换。那时“反击右倾翻案风”刮的很厉害,乡里组织专人“割资本主义尾巴”,负责在市场上巡查,看到有人自由交易,轻者把交易的农副产品没收,重者把人抓起来关几天,学好毛泽东思想再出来,乡亲们这些人叫“棒子队”。家里没盐了,老娘让谢豁子把家里的老母鸡拿到街上去换,谢豁子刚到街,便遇到棒子队,几个人推推搡搡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谢豁子回答去叫谢大dia(四声),棒子队的人从来没有学过这个字,便相互商量怎么写,谢豁子趁棒子队员一楞神的刹那,抱起母鸡跑进人丛中。从此,dia(四声)这个形容质地柔软、呈胶状的方言词根,成为考问对方智慧的代称,也让机智的谢豁子美名远扬。
改革开放后,谢豁子的父亲平反了,母子俩可以返回家乡定居,并获得一笔补偿金。我上高中期间听到这个消息,便登门恭喜,谢豁子淡然地说,娘俩大半辈子的罪,是这几块钱就能买到的?一副不领情的神态。考上大学后,再也没有见过谢豁子,母亲说他回老家当了上门女婿。
但愿这个历经磨难内心平静的人,能够幸福地生活着。
还有那位侠肝义胆的心宽老人。
准确地说,心宽是我的房东。搬迁到新村后,没有住的地方,生产队就安排我和奶奶寄住在心宽家,按辈份,我叫他表爷。
心宽脾气暴躁,对老婆孩子非打即骂。但为人豪爽、爱打抱不平,尤其喜欢喝酒,醉了不喝、没酒不喝、死了不喝的“三不喝”就出自他口。他有几个朋友,无论条件多么艰苦,逢年过节也要聚一次,边喝酒边猜枚,大呼小叫,声震天地,引得全村老小上前围观,成为村里的一道风景。他仿佛永远喝不醉的样子,别人喝醉要么吐一地要么耍酒疯要么蒙头大睡,他喝醉了专找人下象棋,待对手把棋子摆好,他伸手把对方的老将拿在手中,死活不丢,还不允许别人离开。有人解释,他当过国民党的卫兵,对长官忠心耿耿,后来国军溃败,长官战死,他跑回家种田。上面经常有各种运动,有人想把他列为目标,他听到后两眼一瞪,张口就骂:奶奶的,哪个敢动老子一个指头,我剁了你!那洪亮的嗓门、威武的气势,让对方感到胆寒,没人敢向前一步,好在余姓是村里的大户,别人不敢往下说事。我觉得心宽表爷非常了不起,内心深处非常敬佩他。他经常告诫我: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别怕他狗日的
那年秋天抢收稻谷,我人小个子矮,便到有水的地方去抱晾晒在谷茬上的稻穗,没有赶上捆谷人的节奏,负责捆稻穗的小洼洼嫌我动作慢,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拳头,打得我眼冒金星,热乎乎的鼻血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起干活的人敢怒不敢言,因为小洼洼从小没爹妈,跟着哥嫂长大,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因户族大,势力强,没人惹得起。我可不管这些,心一横:他奶奶的,你也不能太仗势欺人了吧,我打不过你可以骂你,让大家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于是用尽平生力气,把小洼洼的祖宗三代翻出来痛骂一顿。心宽听到哭声,问明缘由,上去就搧了小洼洼两巴掌,骂道:你个畜生!这么瘦小的孩子你也下的去手?别人干不了的活让他去干,你不帮助他反而打他,你吃屎长大的?!接着把我扶到水边,用清水洗洗脸,叫我不要再干活了,先回家休息,工分照记。要知道他可是小洼洼的同宗兄长啊!晚上,小洼洼拿几个鸡蛋送到我家,算是表示对不起,母亲这才发觉我的脸红了一大块,问明情况看到小洼洼态度较好,也就算了,母亲送小洼洼出门,看到心宽倒背着手在我家门口转悠。
上初中后,家人让我写对联,这对于没有一点书法功底的我来说,难度可想而知。但作为一个初中生,春节期间把纸墨笔砚送到别人家,请别人代劳,是件难堪的事。没办法,我只能赶鸭子上架,写出的字歪歪扭扭,贴到墙上细看,不是结体不合理,就是笔画不匀称,或者笔墨浓淡处理不好,怎么看都不舒服。春节过后,心宽来我家做客,问是谁写的字,我怯生生地答应下来,他长叹一声,举起烟袋半天没有落下来,随手把用于补壁的一首唐诗撕了下来,随口说道:你也不嫌丢人?! 我的脸“唰”地红到脖根,感觉烫的不行,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我不是沈尹默,没有老师指点,没有碑帖可临,没下苦功练习书法,以至到现在见了笔墨都不敢上手,空留遗憾于一身。
高考结束后,心宽专门来我家做客,母亲笑问:你怎么舍得来?心宽笑喝咪咪地回答:我来看我村出的大秀才,可不要把我这老头子忘了,等将来有个一官半职,好给我带酒喝!外出上学期间,放假回家听说心宽与家人关系不融洽,自己跑去给大队看林场,整天在山上跑,身体锻炼的很好。参加工作后,有条件喝酒了,心宽老人还是不在家住,我带两瓶杜康酒,母亲给我备几个小菜,到林场去看望老人。待我气喘吁吁地爬到他住的地方,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好不容易碰到一位上山拾柴的,一打听,说心宽可能又在哪位朋友家喝酒,那时没有手机,相互联系非常不方便,只好把酒菜放在门口,悻悻而归。
一晃又是经年,不知心宽老人是否健在?别来无恙否?
还有那位扮相俊美、戏唱得很好的程表叔,为人和善、为了爱情宁死不就的老妮,说话高声大嗓、爱抽香烟、好说直话的郭表婶,你们在家乡都好吗?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如今,我已年近半百,尚不敢言老,但离老是越来越近了。每想起生我养我的故乡,想起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的风土人情,自是断肠人在天涯。
我知道,那些和我一起生活过的人物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离他们却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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