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皖河散记(选五)
时间:2012-02-22 16:27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徐迅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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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被油菜花包围着,乡亲们的心情被一种喜悦包围着,我的心房被一些往事包围着。村庄与乡亲们闻到那浓浓的菜花香,乡亲们就看到了油亮的菜籽。他们都注重结局,因为结局总意味着丰收,意味着锅里有香喷喷的油水,意味着身强力壮,红光满面。但我不是。在这里
要来的寒流不冷/手捂的伤口不疼/秋天/想起皖河/就有一股温涌的力量/连绵向上……
——摘自一首诗
油菜花的村庄
如果从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那么从油菜花的田野里呢?在春天的五月,我又一次面对油菜花,面前的油菜花与我二十四年前的油菜花没什么两样,大片大片的金黄,黄得炽烈的油菜花丛里,有我熟悉和不熟悉的蝴蝶和蜜蜂。我无法抓住其中的一只,这与我的从前也没什么两样,蜜蜂的叫声嗡嗡嘤嘤的,吵得五月的田野微微发熏,土地已裂开美丽的花纹。
村庄被油菜花包围着,乡亲们的心情被一种喜悦包围着,我的心房被一些往事包围着。村庄与乡亲们闻到那浓浓的菜花香,乡亲们就看到了油亮的菜籽。他们都注重结局,因为结局总意味着丰收,意味着锅里有香喷喷的油水,意味着身强力壮,红光满面。但我不是。在这里我与乡亲们有着一些差别。我只注意过程,油菜花美丽开放的过程,在二十几年前我就是这样。我的这种与乡亲们细微的差别,表明我从来就不曾想过与脚下这块土地认真地贴近,我是这个村庄这块土地的叛逆者,是这块土地上的又一个“叛徒”——记住这一点很重要。
但乡亲们原谅了我,同时也原谅了一只疯狂的菜花狗在油菜花田野横冲直撞、糟蹋庄稼。那一季的油菜花香香地开过一阵,突然就下起了一场春雨。雨打着黄黄的菜花,花儿太柔,太嫩,盛不下那密集的雨脚的蹂躏,凋谢了。许多黄黄的花儿,像死了一地的黄蝴蝶,趴在泥土上飞不动。它的翅膀断了。但香气还在,残存的油菜花的枝秆,结出一粒粒的菜籽在风中昂首挺立。那是乡村五月的旗帜。几阵麦黄风吹拂,那上面就会有轻轻的爆裂声响着。阳光里这种声音很悦耳、圆润,如同大地上窃窃的私语,交头接耳着日子。
油坊在远远的镇子上。那原是一座破旧的厂房,屋很大、很黑,却终日弥漫着喷喷的菜籽油香。几个强壮的汉子,脱得精光赤溜的,只穿着一件裤衩,终日在油坊里劳作着。榨油机全都是木头做的,特别坚实的那种木质,粗粗的庞然大物。汉子们将油菜籽放在上面捻碎,然后几个人共同推着一根巨大的木棒挤榨着。那酱色的液体汩汩地从木器上流下来,流进盛油的木槽或铁皮桶里,那东西亮晃晃的,能照得进人影。榨油的汉子在旁边乐呵呵地笑,他们在吸烟,光溜溜的身上满是油渍,伸手一摸,像泥鳅一样滑不溜秋。
乡亲们将油菜收割起来,扎成一捆一捆的,然后放进用篾编扎的晒筐里。在阳光里暴晒几天,轻轻用手一揉,菜籽就落了一筐,堆得厚厚的。母亲是多么的高兴啊!收起油菜后,晒、榨油就是她们的事了。她们从此将日子过得像菜籽一样精细、圆润。小小细细、圆圆的菜籽在她们的手指缝间细细流淌着,幸福火焰般跳荡在她们胸间。时间在菜籽中悄悄流逝,夜晚来到她们的身边,她们浑然不觉。
在乡间春夜寂静的皖河边,油坊里几盏菜油灯亮着。木榨油机“嘭嘭”地响,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河水哗哗地在月光下粼粼地跳跃。这生活中的一种沉重且轻快的旋律,从此伴随着皖河人度过一个短暂而又有些丰收的春天。春天里,乡亲们锅里、碗里的油水都放得很重,灶火烧得嗞嗞直叫。菜油这种来自土地里的东西,叫乡亲们感受到了无比的爱怜,他们亲口尝着,饭也吃得多,干活也更有力气了。春天一过,皖河里开始就泛起桃花汛了,平时清亮的河水夹杂着许多的泥沙,这时候变得尤其浑浊。
就在那个春天里,我打翻了一只菜油桶。喷香的菜油流了满满一地,土地上留下了一摊黑斑,母亲飞快地捞着地上的香油,时而还用嘴捻着、舔着。但没有人注意,乡亲们都忙着防汛抗洪去了。
桃花汛的时候
院子里桃花开时,春水漶漫,整个村庄都湿淋淋的。黑色的瓦片在雨中仿佛浸淋得很久了,油黑亮亮的,使村庄的棱角格外的分明。白色的土墙阻挡着田野上蔓延过来的花草,池塘边的垂柳枝条点点,招惹得春天里的孩子们,眼睛汪汪地随着它转悠,麻鸭就在那池塘里船队一般地游过,蹀蹀地踩着春天的物什。
乡亲们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扛着锄头,这时候总喜欢走动在田野上。他们顺着田埂走,雨水将春天的气息打发得特别充足。这气息也特别诱人。但乡亲们当然不是专门为嗅这气息而来。他们在这条田埂上走走,那条田埂上跑跑,为的是关关这个“田缺”,开开那个“口子”,他们在做大地上的修理工。疏导春水,让桃花汛来临时能顺利地经过村庄,到达它们必须到达的地方。
皖河两岸的高高河堤,长着细细长长的小白杨树,像是春天大地里逸生出来的翅膀,拍打着河水飞快地奔跑。混浊的河水又似一条小蛇,在河堤的指引下动动静静的。只是由于春雨的淤塞,田野都像浸泡着的水草,这时候大地特别肥沃,用手在地上一抓,都是乌黑黑的泥土,肥得流油——喜欢用手扒泥土的是孩子,他们在田沟里翻泥鳅、黄鳝什么的。天气乍暖还寒,孩子们赤着脚,撒野般地奔跑在田野上,春水滋润着双脚,有一种异常熨帖的感觉,脚丫子一踩进泥巴,那更是瓷实得可以。让人更乐观的是田沟里真有不少泥鳅、黄鳝之类的。那些小动物在泥巴里骚乱得不行,一逮一个准。还有人干脆就在小河汊里支起网儿,这往往也不会落空。十有八九都会捞起一网白花花的鲫鱼、胖米,还一种鱼叫鲹子,那种鱼全身都是刺,不好吃,孩子们捞起来也不稀罕。白白胖胖的鲫鱼,大家抓起来就一阵欢呼。晚上在家里拌上葱煮,那鱼汤真是鲜美。
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喜欢带我抓鱼。但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抓不到。连一条泥鳅也逮不住。每次看到伙伴们抓到了鱼,我心里就一阵难堪,但姐姐时而抓起一条鱼,就对我说:“这是我们俩抓的。”她总是这样——后来念书升初中,大队只推荐我们一个,她也让给了我,说:“我们俩念的。”妈妈知道我抓不到鱼,说我穿姐姐的鞋穿多了所以抓不到。我们那里人说穿过女人鞋的男人是抓不着鱼的。
我现在的劳动大都是在晚上。但记得小时候在晚上干活,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就充斥一种犯罪感。桃花汛的时候,河水上涨,池塘里的水也上涨,大人们总喜欢在夜晚,背着网兜在池塘叉鱼。父亲也精通这门手艺。他有一副上乘的叉网,经过一天的劳累后,有时他还带着我到处叉鱼。现在想起来,那时塘都是集体的,这样叉鱼也算不得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我生来胆子就小。父亲在塘边叉鱼,我掌管着手电筒,望着父亲在黑漆漆的水里,用竹竿一下一下地驱赶,捞起来,网里果然就有一层鱼。但我总兴奋不起来,父亲也有点害怕,很快将鱼倒进背后的鱼篓里——也经常碰到同类们,彼此心照不宣地打一声招呼:
“有吗?”
“有。”
“多么?”
“不多。”两个人在夜幕里分手,就匆匆消融在黑暗的春夜里。
桃花汛前后也不过就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个季节里,乡亲们脚步匆匆、忙忙碌碌的。土地上许多新奇的事物随着春水开始发酵和泛滥,到处呈现出一片蓬蓬勃勃的生机,这使乡亲们的生活也变得生动和有滋有味起来。
但桃花汛过后,急匆匆的,一场洪水真的就过来了。
麦黄风
麦子在四月的皖河两岸,是最为金黄明丽的植物了。这种庄稼使南方的土地和粮食变得异常的生动和丰富多彩。直到现在我还非常奇怪,以稻米为主食的皖河两岸,在稻子黄熟的时候,乡亲们对一阵紧似一阵,将稻穗染黄的风儿熟视无睹,偏偏看见散乱在地上并不多见的麦子成熟,叫那刮来的风作“麦黄风”呢?这里,麦子作为南方独特的,点缀庄稼和生活的东西蔓延着生长在山坡地,表明了乡亲们一种什么样的成熟的期待?
说也奇怪,在麦子成熟的季节,真的就有那么一阵风刮过来。那风被太阳镀上了一层古铜色,夹杂着皖河水的一丝清凉的气息。株株麦穗整整齐齐地伸展在天空下,如一把把麦帚,(不像稻子成熟时稻穗低垂)将天空打扫得异常的蔚蓝和明亮。在皖河边隐约可见的丘陵上,一块麦田就像一块金黄的烙饼,蒸腾着一种让人流涎的味道。乡亲们割完麦子,立即就将麦子在太阳下一粒粒碾下扬净,然后送进磨坊磨成白花花的面粉,用来做粑和扯成挂面,偶尔在吃腻了米饭的间隙,调节调节口味。
磨坊和挂面坊就是皖河岸边最富有激情和意味的风景了。乡亲们大箩小箩地将麦子晒干送进磨坊。磨坊里的磨子一律都是石头做的,很圆、很大。大多时是要两人才能推动它,还要有一个人将麦子一捧一捧地漏进磨眼里。或者就用牛拉磨,牛的眼睛上蒙了块黑布,人在一旁呵斥着,牛就围着磨子一遍又一遍的转圈儿。面粉磨成后,乡亲们很快又将它送进挂面坊里。皖河边的挂面坊有多少?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我的印象殊深,那就是一到麦黄季节,所有的挂面坊里都忙得热火朝天。扯面的师傅在晴天丽日里将那扯面的架子端到外面。架子照例是木头做的两根柱子,中间几根杠子上钻了一排排的小孔,白色的、细线般的面条被两根竹棍拉扯得很长。紧绷绷的,远远望着,像是晒着一匹白老布,或像战争年代战地医院洗晒着的绷带——这是那时电影上常出现的场面。当然,在乡亲们的眼里,挂面就是挂面,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皖河两岸,招待尊贵客人的最高礼遇,就是“挂面鸡蛋”——这与乡亲们喜欢叫“麦黄风”似乎并无内在的关联。
“挂面”在皖河边不叫“面条”。更不像在北方,还有“大宽、二宽、粗的、细的”之分。这里招待客人的程序是:先端上一碗挂面煮鸡蛋,然后“正餐”还用米饭。大鱼大肉的,还有酒。“挂面”含有一种祝福长寿、长久的意思。由于这个,扯挂面的师傅在这里就特别受人尊重,有点“技”高望重的意思。我有一个姨婆家、还有一位邻居都是扯挂面的,我看他们扯挂面很有讲究:面粉先用水发酵,水要恰到好处,发酵后师傅用手翻着、揉着,揉得满头大汗,汗珠子甚而就掉进面里。但乡亲们并不介意,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来奇怪,面粉在师傅手里,细软如线,坚韧如针,就那么揉、捶、打、拉、扯几下子,就如一根根丝线了。师傅们将那“线”儿款款摆弄出来,晒在太阳里,同时还晾晒着一份得意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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