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将至,人们还未脱掉棉衣,三湘四水的农家里炭火还没有熄灭,壮年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蜂拥着为梦想出发了。
这是一个春雨里安静的午后!南方的老房子烧柴火煮菜做饭,灶房建在正房的后面,一到冬天农人的工作室就会搬到灶房的隔壁,因为这间房里有火炉的温暖。屋里的门窗关得密不透风,光源只能从阴沉幽暗的天空透过陈旧的窗棂匍匐进来。室内炭火正红,当火势弱下去时要把底层的炭火拨上来,冲起的草木灰像无数条瞌睡虫刺激人的鼻孔。火炉边,猫蜷缩着身子,眯着眼睛,打盹正香。隔壁笼中鸡在竞相打嗝,向主人炫耀它下的蛋,仿佛在请求奖赏。稍远处外婆在喃喃地数落鸡所犯的错误,迈着蹒跚的步子,鞋子一拖一拖地响。这一切都是那么地悠闲,睡,是不可抗拒的。
可我不能睡着。老宅里的各种物品在向我诉说着它们的故事。此刻我脑袋里在嗡嗡地响,仿佛发电机一样能量源源不断传送而来,越感受越兴奋。
我细细忖度老宅里这些物品的年代,有好些是我自有记忆起就存在的,我来这世间已有二十余载了。这宅子应该建了有三十余年了吧,小时候在老宅的墙壁上乱涂乱画,至今任残留着我的佳作。老宅的门户——上红漆的大门,一直都是宅子最重要的东西,与老宅同年同月同日生,总是外婆在鸡鸣后迎着曙光打开,鸡上舍后把昏黑的天关上。也是大红漆的梳洗架应该是与老宅同时期的产物,我只记得我起床后会胡乱的穿上衣服,然后再那老旧的梳洗架上用脸盆洗脸。饭桌、椅子、碗柜等饮食器具就更不必说了,它们可能比老宅更老。记得吃饭时我会淘气地绕着桌子转,外婆只好无奈的追上我,然后喂上一口饭,那些椅子会经常绊倒我,我大哭之后,会愤怒的将它们一一打倒。终于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送入我口中后,外婆会在用石砌的洗刷台上把碗洗净送入未上漆的原木碗柜中。长大后念书了,在一堆落满灰尘的书里找到了1963版的《古文观止》,我当时很兴奋,惊奇的发现果然如老师所说,古人看书是从右往左,按列看的。我还学着古人微笑着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地读,体验夫子的治学之道。发黄墙壁上的斑驳相框最早可追至1985年,那是舅舅在国外留学时拍摄的照片。晚上泡脚用的铝桶实在是平常,没想到外婆某日告诉我它竟是二十几年前舅妈的嫁妆。眼下的这只猫,是在我中学时从亲戚家过继来的,也差不多十年了,早已褪去当年顽皮的身段,代之以一派宗师的风范。
湖湘这片土地,有汉族文化的时间并不长,至唐宋年间才开始繁荣起来,但也有几百年时间了,这里雨水充沛,河道众多,山峦秀丽。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下,繁衍至今,可谓根深蒂固矣!这错落于山间的亩亩田地,是乡亲们经岁月开垦,这穿梭于乡间的条条小路,是乡亲们洒热血铺砌。
坐在这片土地上建起来的老宅中,别人在外的如何享受,如何风光,如何飞黄腾达,我都不为所动。曾经羡慕外面世界的精彩,被欲望驱使着追逐功名,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的价值,在期间的纷纷扰扰之后,才发现人不应该只为这些而活着,陷入痛苦万分的深渊,在外的任何精彩都不能引起我的兴奋。老宅让我找回了自我,找回了内心的喜悦。要享受,柴门外便是青山,舍南舍北皆春水。山气不必要日夕才佳,时刻都新鲜着呢!晚来天欲雪,自家酿的浊酒有红泥火炉温,能饮的不只我,还有外公外婆与陈年往事。豢养宠物,十年懂人情的猫不比任何乖巧的宠物差。讲艺术,谈美,出门即是美啊!潺潺的流水还不算最好的艺术?沥沥的雨滴还陶冶不了你的性情?
在外流浪的人哪,多回老宅待一待吧!那灯红酒绿闹市中的坯房,真价值千金吗?里面可是一点故事也没有啊。空洞的房子,空虚的人生。那看似高尚的生活,真值得我们追寻,我们又真能融入进去吗?
正当我表面宁静,内心却非常澎湃时,外婆走进来,慈祥的说道:“过几天你也要走了,我煮只鸡给你补补吧。”外婆不管自己多累,总要无微不至得照顾客人,这是她们这一代人热情待客的一种表现。我不想拒绝,即使说了,她也会习惯的坚持下来,最后她还是会做,还不如直截了当的接受了。转眼间我都变成客人了,我在这老宅里生活了十几年,现在我是客人了。外婆又说:“你在学校里要好好读书,在外找个好工作,家里没什么事可做,让你爸妈早日轻松下来。”家乡没有谋生的手段,我要到外面工作。我没法选择的将要离开老宅,我要另外寻找家园。我开始渐渐明白,再空洞的房子,也有它故事开始的一天。再鄙陋的人生,也有它改变的一刻。我们的祖先流浪至此,安居乐业,我们将要继续流浪,寻找另一片家园。老宅注定只能存在记忆之中,总得认清眼底的江山,那蕴在心头的诗情,只能发作在花一般的家乡,成为明哲保身的最后堡垒。
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游子,谁不知故乡山水的美好?谁不知粗陋房子的空洞?谁不明白不能融入别人生活的隔离感?当缠绵的春雨来临之时,一定会带来老宅的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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