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白云般飘浮的羊,缓缓游动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
头羊是羊群的魂,羊群是头羊的身。只要头羊走,羊群便跟着走。最大的差别也就是有的走得靠前一些,有的走得靠后一些,有的是夹在中间走。但处在队伍的什么位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埋着头,欢快地迈动着四蹄,心甘情愿地跟着头羊往前走。至于头羊究竟要把它们带到哪里去,它们根本不去操心费神,哪怕马上就会把它们领到羊贩子手里,甚至领到屠宰场去,它们也不管不顾紧紧跟着往前走。在头羊的带领下,它们三五并行,头尾相接,在崎岖山道上走成一个连绵逶迤的长蛇阵,使死寂悄怆的山野泛出些许活气来。牧羊人因此而显得悠闲自得,野腔野调吼着唱:
“七月里七,八月里八,擓上茅篮我去摘豆角,我的大娘呀……”
“当兵的,不说理,一把把我拖进高粱地,我的大娘呀……”
高校一毕业,为了能给家里增添点劳动工分,父亲便让我跟牧羊的表哥做了小放羊。表哥告诉我,要想入行快,管得住羊,就得先熟悉了羊性。表哥传授我的,是做好牧羊人的一个诀窍,我自然便留心观察捉摸起这些羊来。
那只白色的头羊,和其他羊不太一样。虽然也叫做羊,但不是一只普通的羊。除了品种是山羊之外,还是一只经过了严格训练的头羊。它嘴下长着胡子,头顶一对巨大犄角,长长的绒毛潇洒地披散着,使它显得威武而俊朗。却生性谨慎,机警敏捷,只要表哥或我叫着它的名字大喝一声,它便迅速地闹清楚让它行动的方向,一溜小跑到达指定位置,按照指令开步前行。绵羊们便随习惯性地低着头,一只跟着一只地随上去。
绵羊们大多无角,更没有象征老练和智慧的胡子。它们身上的毛是打圈的,结成密密麻麻的小团块,堆满身体各个部位,甚至脸上除了眼睛嘴鼻那一块,也粘满了羊毛的小团块,使它们显得迟钝,颟顸,呆傻。它们习惯于呆在大群里,习惯于跟着前边的羊往前行走,一旦因贪吃路边的草而落单,就会惊慌失措咩咩哀叫,直到返回大群里才会归于平静,安心吃草。火热的大夏天中午站晌,再次暴露了它们的低智商。为了获得一点可怜的荫凉,互相往肚子底下钻,屁股朝外挤成一团或几团,浑然不知这样挤作一团更不容易散发身体的热量。在村子边远田地踩野圈,半夜有狼窥测,羊听到动静会突然炸群,轰的一声死死地挤压成一堆,认定死死地拥挤在一起会给它们带来安全。我和表哥就得赤条条从临时搭建的草庵里跳将起来,扯起嗓子大声吼着把狼吓走。然后进圈里连拖带轰,把那些傻乎乎的羊分散开来,免得互相挤压受到伤害。
我放羊没有多长时间,便懂得了掌管羊的基本诀窍:在从此地到彼地的转移途中,只要控制好了头羊,掌控羊群就会事半功倍。至于个别总想往庄稼地跑的“赖羊”,连呼带喝,石头招呼紧点就是了。当然,招呼不住就麻烦了,一只羊跑到地头吃庄稼,后边的羊会都跟随而去,逮住鲜嫩肥硕的庄稼大快朵颐,而且会吃惯了嘴,老是觊觎地里的庄稼。羊群祸害了庄稼,会遭到生产队长暴怒的呵斥,甚至于是痛骂。即使普通的社员,也会无情指责我们的失职。庄稼是村民的命根子,对此,表哥与我绝对与他们站在一个立场,因为我们的肚皮,也靠地里打的粮食撑起来。因此,表哥一再叮嘱我,羊,必须管严管死,千万不能让它们野了性子。于是,我特别操心约束羊群,只许它们规规矩矩低头吃草,绝不许它们乱跑乱窜离群行动。
一次表哥中午回去吃饭,然后再用铁铸的桶锅给我把饭捎来。在拉着羊通过河道向另一个山坡转移时,一只由来已久的“赖羊”故意落在最后,看看离我远了,撒腿就往河道旁边的地里跑。在招呼着大群鞭长莫及的情况下,我只能弯腰捡起石头去砸。我当时已练出一手扔石头的硬功夫,扔得远且准头好。于是一块石头划着优美的弧线带着哨音的啸声飞过去,啵的一声正中那只羊的一条前腿。眼见它往前冲了两步,腿一软就跪下去。再挣扎着站起来时,我分明看见那条腿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心里不由一声大叫:坏了,我砸断它腿了!表哥来后,虽然脸上不高兴,却也没多说什么,砍来柳树枝给羊打摽接好了腿骨。这只羊被我弄回了家里,我接到初中入学通知书上学走后,仍靠爷爷割草喂养着,一直喂到骨折痊愈能走能跑后,才又送回到表哥的羊群里。
我认真回忆了一下,我在放羊的那段时间里,每天干得就是一件事:严格地掌控死那些羊,坚决打击它们任何的不满和抵触情绪,将它们哪怕一丁点的叛逆心理与野性都统统扼杀掉,使它们天生的奴性更加稳固,服服帖帖地听命于人,依附于人。在表哥和我不懈的努力下,羊都养成了一个固定的习惯:低着头吃草,低着头走路,低着头在圈里歇息反刍。如果不低下头去,老是东张西望打庄稼的主意,或者脱离监管乱跑乱窜,便会现吃现过遭到鞭子抽打,或者石头土坷垃的扔砸。更严重的是,年终杀猪宰羊时,就会被当作首选对象送去宰杀,成为人们过年的祭品。因此,低头,才是它们应有的姿态;顺从,才是它们的本分。否则,它们就违背了生存之道,失去了生命的前提。
头羊似乎可以看穿表哥和我所采用的策略。它的眼睛和绵羊们不一样,是淡蓝色的,就像黄头发、高鼻子的西欧人种那种蓝眼睛。我总感觉,在它那胆怯温顺的眼神里,掺和着一种说不清的巫性与诡谲。我怀疑它的祖先是从欧美那个异邦外域引进的,身上真的有着欧美的血统,所以具有与生俱来的哲思能力,也使得它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它经常孤傲地站立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反刍,一边像一位学问高深、思维严谨的大哲者,静静思考着那道自亘古便存在的生生灭灭、巡转轮回的哲学命题,或许还有对它对生命终结方式的思考。我总感觉它在驯服温顺的外表下,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说不定那天它会背叛表哥和我,利用它在羊群中享有的威望,把羊群拐跑到我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放羊的时间有一个多月,入初中的前一天才扔掉了放羊鞭。但是毕竟从事过这一行当,关注得自然就多了一些。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每到过年之前,生产队总要杀猪宰羊,让社员们分肉吃。虽然每户只有一二斤,甚至是半斤,可总归是过年有肉吃。如果放寒假赶上了,我是必然要去看热闹的,因为在弹丸大的小山村里,实在没有什么景致可看,何况是对活生生的生命进行宰杀,毕竟是大事一桩,没有不看的道理。
动物学家说猪是十分聪明的,在性命攸关之时证明确实如此。它们从人进圈抓捕它时,便预感到危险来临,会拼命地逃窜。即便被摁住了,也会歇斯底里地嚎叫,挣扎,反抗。而羊就大大不同了,它们是顺溜溜地被牧羊人赶来的。它们至死都高度地信任着牧羊人。离开了羊群,它们虽也惶惶的,但绝没有丝毫抵抗或逃跑的意思。当杀猪人把猪扳倒在杀台上,猪直着嗓门吱哇乱叫,它们也产生了恐惧,可仅限于那么一会,便归于安静,低头去看身边是不是有干草毛可供它们啃噬。当厄运向它们袭来,也被摁倒在杀台之上,倒也蹬着腿挣扎了几下,但并不强烈。直到刀子捅进了喉管,殷红的血喷涌而出,它们的眼睛方透射出一种濒死的绝望与悲哀,甚至滚下一滴晶亮的眼泪,但终于还是谦恭顺从地为人类作出了牺牲。杀猪人说,猪好杀,越叫得凶越下得了手,心一狠,刀子就进去了。而羊却不好杀,它不吵不闹,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你,让人不忍下手。可忍心不忍心结果都是一样的,古来“猪羊一刀菜”,注定了它们生来就是人的俎上肉,注定了牺牲的宿命。只是觉得羊也太谦卑软弱了一些,至死都不肯挣扎反抗一下,表明它们享有独立的生命权利。
那只领头的老山羊,却没有轮到被宰杀的命运。它须得感谢我的表哥。生产队曾经打过它的主意,说它已经老了,再不宰杀肉就咬不动了,但被表哥严词拒绝了。表哥说头羊是旷日持久才训练出来,是牧羊人离不开的帮手,人总得有点良心,不能什么羊都说杀就杀。不过老山羊最终还是死了,是老死的。因为肉已老得嚼不动,人们从它身上只获得了一张皮毛。
可那只老山羊却一直活在我心里,犄角高挺,毛发飘飘,一次次高贵潇洒地从我眼前飘然而过。我感觉它不会死,它是一只精灵,绝不是我们这些俗人理解的低级动物。那天夜里我突然间又看到了它。要命的是它果然成了西游记里“羊力大仙”那样的精怪,有了人的思维,还可以讲人话,干出人才会干的一些事情。
头羊果然有着蓄谋已久的阴谋,果然背叛了表哥和我,领着当年我牧放过的那群羊,毅然决然地逶迤前行。它们走过山野,走过村镇,一直走进了大都市的闹市区,混迹于形形色色的人群里。我慌忙赶上它们,问头羊这是干什么。头羊说,没有看人们都在买股票吗,现在什么股都是牛市,眼看就能成倍成倍地赚钱,此时不买,更待何时?我傻在那里,心想是呀,在我们单位,几乎到了无人不股的地步,有的甚至贷了几十万的巨款去买股票,并动员了亲戚朋友都买。流风所致,使得发行股票的银行前,排起了密不通风的巨龙长队。发财是大家共同的一个梦,哪有看着有财不发的道理?
我还在冥想,忽然看见头羊又带着那群羊风风火火奔往另一家超市。我急忙追过去,问这又是怎么了?头羊说,现在市场食盐告缺,传说食盐不但会严重短缺,价格也会成倍翻涨,不赶紧抢购一些,眼睁睁等着人民币贬值呀?说罢,仗着它们人多势众,竟然抢购出好多食盐来,有的竟然一下购买了足足够六十年吃的食盐。我大惊失色,心想这些属于畜类的羊,怎么比我这个人的脑袋还转得快。遇到它们,那些商家是该幸运呢,还是该倒霉呢?
然而还远不止这些,凡人世间流行的东西,头羊必带着它那群唯它羊首是瞻的羊们,去追风头,赶潮流。譬如商品房售价越涨越急于购买,嘴里念念有词道“买涨不买降”。再比如穿那种露着渠沟和肚脐的上衣,低腰胯露一圈肉的裤子;吃生茄子治疗“三高”,并不惜高价抢购绿豆回去熬绿豆汤喝;抢着去读郭敬明先生的新潮小说……最近它们竟然回村参加村主任竞选,出售了所有羊的毛拿钱四处打点。我彻底晕了,心想怎么会是这样?一时急得抓耳挠腮,大声怒吼,你们这些羊,怎么成了仙怪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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