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乌云是在屋后囤积起来的,那时戈壁的麦子刚刚从土地中探出来,空气中漂浮着春天独有的欲望,田野没有发出呼喊,那种属于春的希望无形的蔓延开了。仿佛一种清淡而又极浓的香味,如蝴蝶一样附在花朵上。
戈壁似乎从来都没有下过雨,睡在草地上,野花旁,无声中就有一种期待,一种殷实的填充,仿佛活跃在人体内的细胞。我的生命像一只花骨朵儿那样饱满,我几乎无法控制他的绽放。这个春天,从头到脚都是充实的,都是厚重的。就像睡在淡黄色的小花旁,没有讲述什么,内心已经被填满。
土地殷实啊,那么肥沃,那么辽阔。山比脊梁弯的还温柔。那么一条线,就拥有辽阔的美感和随意的舒心。冥冥当中,我常常以为这片土地会叫嚣什么,然而除了思想像水那样长流外,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一方方的麦田,一片随意的村庄,从来都是两个点。麦田是为了眺望村庄,村庄会给予田野宁静。当我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就开始旅行了,远涉到戈壁深处,离开久居的乡村。田野的粗狂无数次的胀大了我的瞳仁。从一头望向另一头,向一端望向另一端。眼睛仿佛一道光束,从我的眼中跃出,跳在地面上疯狂的奔跑——谁还能那么真实的奔跑,忘记了狼狈,忘记了注视的目光。
戈壁;肃穆到心里,安静到心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沙尘暴在春天来临之前已经悄悄的退场,唯有那些裸体的石头仍然默默的躺在平坦坦的地面上,如果没有人想起他们,这片土地也便没有他们的生机。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石子,都是卵石,我想,我曾忘记了他们。为寻找一颗树,一棵草,一粒种子而长途跋涉。那些被岁月修理的没楞没角的石头仿佛一个哑巴,流露着神伤的眼色打量着从他身旁走过的人群和牛羊。但是从来都没有倾诉过。如果一个石头拥有语言与生命,那么我便停住脚步,听他诉说,属于生命的,沧桑的,不易的,总会使我找到与那片天色相吻合的东西。太多人了解石头的坚硬,而忽略他们也曾脆弱如泥。当我“失足”一脚踩上拳头般大小的卵石,一声剧烈的呻吟,顷刻间化为一堆细渣。一个道歉都来不及。
我的悲痛在于无法在挽救一个生命。你不能不走,走了你就欠了这片土地的情谊,你就踩碎了寂静者的语言。
在芨芨草高的淹没人头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这片草地,有没有活过,将来还会不会活。粗大累赘的根须在裸露的地面之上都呈现出一堆。那黄色的,属于成熟或者苍老的颜色证明这不是一片如火的土地。一切都是遗留下来的,沉淀下来的。没有经历过沧桑与厚重谁也无法留下这么苍老的足迹。
当我疲倦与戈壁的荒芜,我想我毕竟还是个孩子,我需要回去,也需要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在贫穷中生活过的孩子,都有对城市的憧憬,即使那不是完整的。就像幼年在长长的火车道边,屏住气,等待火车从铁路上经过。我无法忘记那种殷切与浪漫,煎熬与兴奋。也忘不了在那种天色下父亲十七岁离开家闯荡的故事。一个好人,如果坚定的写在了生命里,会影响一代代人。许多年,父亲在讲述好人的故事。
当我越过田野,慢慢的靠近村庄。村庄宁静,仿佛心上的一颗尘埃。
几缕炊烟,一片祥和的天色。错落的房子与树木,隐隐约约的牛羊欢叫声。我仿佛就嗅到了牛羊的粪便味,柴禾燃烧成灰烬的味道。母亲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温柔就那样如水般轻轻的散在心间,浅浅的起了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我忘记了徒步的艰辛,想起父亲坐在黑乎乎的房子里,盘腿坐在炕上,看着黑白电视,脸上的表情和皱纹一样难解,母亲在灶下生火,揭开锅盖的时候一股烟气从锅里涌了出来,碰着房顶缓缓的降下来。没有人讲话,只有柴禾在锅底下燃烧时,柴枝发出疼痛的喊叫。
白白的烟雾在灰色的屋顶上升起来,炕也热起来了。这,安静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停留在涝坝边上,抬头看那些巨大的,苍老的白杨树将影子投放在水里,碎在波纹上,天空始终都没有落下一滴雨水。
一片片有着黑边的云彩,从头顶飘过,直到看不见,也没有落下一滴雨水。
这个春天,像极了夏天。洁白的云彩,蔚蓝的天空,甚至漂浮着的气味,阳光的角度,和树的投影都形象的说明了这个春天和夏天的丝丝缕缕。短暂的温暖在心底如水波一样荡漾开去,心竟然有了不平静。一个春天我都随身带着白纸裁成的本子,走在外面的视野之下,我曾有心在那些洁白的纸业上留下什么,赤裸裸的暴露与晴天之下,才发现无论是情感的,还是理想的,总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找得到头绪。于是我躺在那些草叶上,像一颗露珠那样的温顺。那些淡黄的小花发出的味道太浓了,像是毒药,也像是糜烂的味道。不曾闻过使人恶心的花味,然而就是那些花味能把我静静的定格在那唯一的草滩上。
雷声隆隆的响起来,有几次我看着那些云彩,发现那些云几乎要坍塌了,疑心云朵兜了水,一坍塌立马倾洒下来。我想起课文中对那些云朵的描述,这些镶着浓浓的黑边的,有些暗黑的云往往预示着一场雨。我几乎迫不及待的就要验证这些话的可靠性,然而云层抽搐着,滚动着,缓缓的移向西边去了。
在更西北,是敦煌
许多诗人要骑马到达的地方。
在整个春天的中午,内心有一股拥挤。这拥挤不断的使我产生了突然离开的心绪,我清晰的意识到其实在整个夏天来临之前哪儿都去不了,我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昏昏欲睡。那么浮躁的时候,竟然常常想支起架子,在洁白的纸上描绘一片村庄和背景,只用到白色和黑色。我无法抑制那种自信的,激情的,火热的想法。而当我真正的捉起笔来的时候,我却不知道最先的思想是从哪儿起来的,一阵清风,一颗破土而出的嫩芽,或者一缕阳光,一颗石子。我想如果我足够的细心,足够的细腻本是可以在一颗石子,或者一阵风上下功夫。像在耳边带一颗钻石那样醒目的描述这片土地与村庄。
而当我抬起头,突然就害怕一场雨淋湿了画布,淋湿了衣服。甚至淋湿那些残碎的记忆。有很多次,云朵压了下来,雷声一次次连接起来,仿佛一个扬空的响鞭,从天的这一头震向那一头。几次我坐起身子只是看到杨柳轻轻的在水边轻摇。阳光缓缓的钻出天空,抛下金明的亮色。
我开始想起母亲来,想起村庄来。那种焦虑是在云朵飘过去以后渐渐的浮现在心里的。傍晚是一个村庄最安静的时候。如果远离了村庄,站在了村子的远方。总能感受到一种轻轻的,深切的呼唤。村子一片祥和,牛羊归圈的叫声一次次从耳畔漾来,母亲呼喊孩子回家,或者炊烟又从房顶升起来了。而那时,我在远处的戈壁。我突然就感受到村庄的召唤了,那种平和,那种大气是无法拒绝的,平静却并不苍白,深沉的大气。什么都不用想,一步一步的走,温热的火炕,母亲在灶下映红的面孔,热捧捧的饭。一次次撩动了我的心。这些宁静的自然唯美的有些贫穷。有些尴尬,却使人那么易于幸福。
我不止一次走上戈壁,从村庄到戈壁腹地,从沼泽到芨芨草淹没人的荒野。我时刻能感受这片土地淋漓的情感。在寸草不生的沙土中,连一座遮挡视线的障碍也没有,才发现这个世界简单的一路之下,放眼就望到了地平线。望见并不等于到达。也没有人到达月亮和太阳,即使是传说中的夸父。用脚走路只会幸苦疲惫,当我能安静的立在这片泥沙之上,我已经学会用眼光和思想走路,远天之下,有一棵树就有了生机,即使再远也可以纳凉。往往与希望并生的就是那一棵树,比任何的理想还殷切。在那么大的天宇下,就只有一颗树,也足以不失望了。我的企图就是挨近一颗树,然后回来。生命写就的孤独与倔强使我在这片天底下还有易伤的感动。树有多孤独,看了想了就知道。人孤独至少还有一片村庄和做饭的母亲。那是我在戈壁上,思想上唯一能到达的地方。我是唯一知道树的孤独和自己的孤独的人。没画出来,没写出来的都在哪里,我知道毕生难以描述,来与意象的,还是局限空间里的情感的。拥有多少孤独就能看到多少孤独,拥有多少希望就能看到多少希望。看到失望也是有的罢!毕竟那不是一片绿洲。
我没有放过死人的坟墓。
一个人幸苦的生活在这个世上,在那片土地上播种劳作,养儿育女,一死,身子坍塌便横在了这片土地之上。我能想象着鼻孔中有一口气的他们,却难以想象他们这么平静的躺着就是离开人世间了,就仅仅凭着一口气。
因为这,我常常在漆黑的夜里倾听父亲的鼾声。日子累啊,在他盘曲的皱纹里看不到深度。夜里在那断续的鼾声里,我听的惊心动魄。那一声呼,好长,顷刻似乎断了,我几乎忍不住要爬起来叫醒父亲,接着那一声吸响了起来。我的心才静静的平下来了。在那样的深夜当中每当我醒来,便开始恐惧,害怕那长长的出气声后,再没有了进气。
原来一个人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经不起活。在站立的时候,还没一米宽的肩旁挑起了多少重担,咬着牙承受了多么苦难。甚至从沙漠中爬出来了。那么一条硬汉,就凭着一口气活在人间。很多时候我想吝啬的上帝给了一个人多少的悬殊。一口气与一个人是多么大的差距。然而人就是凭着这一口气活一辈子,辛劳一辈子。
当我站立在那一座座水泥墓碑之前的时候,看着杂草存生的坟墓的时候。暗想他们从村庄搬到这一天荒芜的土地上,默默的沉睡。他们的儿女几乎忘了他们是睡在这片土地上。没人祭拜的坟墓,就像断了水原。坟墓从来都没有修饰过,祭品似乎也没人来上过。我潜心从那剥落的字迹上打量,在空间里寻觅暗想是哪一家人,那一家人的父母。可是连那字迹也销蚀了,但我经过这片土地看到他们的时候,也许,他们已经被他们的孩子遗忘了。我很少在脑海中想起人心不古,即使的明白这样的字眼。这是在这个社会上像孤独一样独有的。
我强烈的渴求下一场雨,在这片土地上。即使不长满青草,也要土地肥沃。因为希望总该靠在我们的身边。
可是这个午后,一滴雨也没有落下。
我经过村庄要去村子北方的砖厂。我是那里的帝王。一片天空,一片残墟就是我的帝国。如果孤独是一座城市,那么那就是我的帝国。
在沙枣树还没有开花的季节。我在北方的砖厂富足的像一个国王。我拥有澄澈如水的天空和广辽的大地。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一座屋宇。也没有一片残砖。甚至连青草也没有从干涸的沙石里挤出来。只有一束眼光聚焦了戈壁,内心空灵,干净。想起爱情也许仅仅是一张干净而瓷实的帆布。我到过城市,到过危险的人群。在油腥的爱情里,城市像是一座燃烧后的森林,没有人能贴切的形容出那些样子。在夜里,我想起我可能就是一段抛物线,简单明净的起落。在最高的时候下落,在下落后沉息。
雨始终没有落下一滴。在那个春天以后,我去了城市。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哪儿也去不了,甚至等不到一场雨。我安分的活着,像是表盘上的指针慢慢的移动着,平静的像是在北方的村庄,城市依然复杂着,欲望着。我知道没有来的不能强求,也不能过激,慢慢的呼吸,一个村庄仿佛就贴在心脏上,天空是那么的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