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幸福的时候是拥有一毛钱的时候,为着三颗糖,从小道上出发,绕过漫长的山岭去山的对面。
那时阳光照的很烈,麦场成了金色。手心里攥着一毛钱,在酷热的天气中呼呼的跑。经过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地,花儿黄的像是一堆绒毛。蜜蜂打着秋千从一枝花上越上另一枝。鼻子里塞满了金色的芬芳味。在远处,一片村庄仿佛一条温良的狼狗,懒散的窝在树荫里纳凉。脖子里热汗丝丝的冒,我几乎不愿意在路边停留一分钟,并将我的眼睛强行带走。
绕过小沟湾,穿过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就基本已经走上大路了。走小路我气虚,胆子小。我们那里大中午普遍的不出门,据长辈们讲,鬼就是在这样强烈的阳光下出现。故事是个耸人听闻的例子,说有家人中午吃完饭记起地里的麦子割了一半,遂想起来了,撂下碗,磨了镰刀就出去了,下午三点等不到回来吃饭,于是家里人出去寻,见倒在地里,人事不省。拉回来醒了以后话都讲不来了,躺在床上抽搐,说在割麦子,阳光晃悠悠的在头顶,热的不行,站起来擦汗。背后突然有人问了一句,学理,割麦子呀!他便答了。田在山边上,山谷里树木贴在山坡上。背后是一片核桃林,他一回头,就看见已经死了的有林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他一寻思这个人早死了,顿时噌的一下,冷汗冒了出来。擦眼再看,哪有什么人影。身子一软就昏倒了。拉回来后人不吃不喝,最后瘦成一根筋,他爸是个能干事的人,拉着架子车,四处跑,眼见没什么希望了,后来听说用了什么偏方,渐渐好起来了。那个人后来我也见过,我回去的时候还向我打招呼。
那几个窑洞就处在大沟湾的转弯出,荒废了许久,杂草丛生,几乎已经掩盖住了门洞。远远瞧去,里面黑洞洞的。儿时,上下学,那时我最害怕的一段路程,尤其是夜路,路边到处是萤火虫的身影,闪闪灭灭的萤火,沟湾里鬼刺刺的鸟叫,都会使我冷汗淋漓,撒开腿子,没命的奔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以为后面有东西追上来了,慢慢回头看,黑夜喘着气压上来顿时窒息了,两条腿灌了铅跑也跑不动。很多个晚归的夜里,奶奶都在沟湾的一边提着煤油灯站在黑暗背后默默的等着,跳跃的火光识别了亲人的面孔,所有的恐惧才悄然褪色。即使是在大白天经过那几口窑洞,依然胆战心惊的厉害,嘴又馋,几乎没有什么办法解救,于是硬着头皮走到窑洞前时,一阵猛跑,自己的脚步把自己吓的要死。最害怕的是跌倒,我总是轻而易举的想到跌倒后,背后就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一脚踏住,撕扯着和着土吃了。于是跑的越快,脚板越响,几乎要把这片天空跺落下来。
阳光一直是那么强烈的悬挂在头顶。在我的心里,天是不公正的,阳光会看着我被蚕食为一堆白骨,他不喊救命,也不出手相助,我奶奶就我这么一个孙子,如果被吃了他们怎么活的下去啊。没有收割的麦子还在田地里悠悠的晃动,这一切仿佛都是安排好的。许多年前,我并不知草木皆兵这个词语,如今看来,在那时可谓是危险重重了,我确实在那些微微晃动的麦浪当中感受到了危机四伏,惶恐不安。如果真的从麦海中蹿出一条狼,一只鬼影,我立刻会毙在这晴天白日之下。在那条路上,我总是易于感受到荒草萋萋的坟墓圆,蒿草狼藉,墓碑断裂。全无生机。于是从来不敢大胆的在那一片麦田上瞭望。麦海越是金灿灿,越是晃的厉害,我越是不能摆脱那些突兀的思想。
直到走上大路,我才舒了气,敢于回头张望。在金灿灿的麦田上,除了风,除了麦浪平静的只有风,只有当头一轮热烈的太阳。
顺着马路之下,过了磨坊就是一家小商店。既是药店也是商店,买中药也买西药。我最早吃的是中药,只对中药当中的红枣感兴趣,于是我对中药的全部感受仅仅停留在一颗颗饱满的红枣之上。早些年我生病像是长身体,身子虚弱,看了很多医生并无疗效。于是商店旁的病室就是我的常到之所,我长久的睡在可以摇动的竹篮里,一点点也不无聊的望着褐色花纹的天花板。我最怕的是胖子的脸和银白的针,除了打针吃药,会哭会闹意外,我几乎很少闹。我常常盯着天花板想我的父亲和他们遥远的家,最初我以为他们住在一片海岸上,后墙上有一扇门,打开门就能漫步到海滩上,捡到很大的海螺,堆在嘴上就能嘟嘟的吹个不停。白色的浪花挤着泡泡飞快的冲上沙滩来,却总也够不着房子。房子前面是一条路,沿路的都是生意人,热热闹闹的叫嚷着,卖什么的都有。想着这些久久的昏沉着,还躺在襁褓里,没有人知道我想了那么多的事情。另一件我所关心的事情就是糖,当医生将一只铁的注射筒吸满药汁时我就开始不断的啼哭,不断的哽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下气,我发誓我要使足力气将白褂的医生蹬的一个趔趄,一屁股墩的坐在地上。要不我一定使足力气抓破他的脸,给他点颜色看看。告诉他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举起针筒,挤掉吸进去的空气,便压下来了,我苦的撕心裂肺,然而什么也没做。直到一颗糖塞在嘴里,才觉得胳膊慢慢的苏醒了,在刚才胳膊并没有离开我的身子,针扎的小眼并不是那么疼痛,胀胀的,像是绑着一根皮条。糖是甜的,有一点点的微苦。只要疼痛,我就不觉得医生会那么轻率的要了我这条小命。也因为这样我便认下这里了,稍大一些,纠缠着在爷爷的烟摊前要到一毛钱,就大中午冒着酷暑,上气不接下气的翻过山岭,到商店讲一卖钱交到胖医生手里,他慢悠悠的回转身在满是糖的盒子里抓三颗糖放在我的手心里。我便不支声的退出来,剥了糖纸含在嘴里,随手将糖纸撞在口袋里,慢慢的回走。心灵手巧的姑娘家都会拿各种各样的糖纸叠出蝴蝶的模样,拿绳子撺掇了,系成门帘子,一掀门,五光十色,美丽极了。可惜的是我们家没有一个小巧的姑娘。我想起了三姐,就踏实了。我最想知道的是,商店里的那个胖子有没有女儿,或者孩子,如果有将来我一定当他们家的女婿,那时我就不用再问爷爷要一毛钱了,那一整盒子糖都是我的,谁也不许碰,一颗颗的吃光了,便将糖纸收藏起来,然后折成一只只彩色的蝴蝶拿绳子穿起来,做门帘子。那时我觉得,戴红盖头的新娘子一定是需要这么一份嫁妆的,美丽到惊艳。
我最长去的是山里,常在半山腰的草甸里睡觉,怔怔的望着洁白的云朵在天空缓缓的移动。我一时想不起来他们像什么,奶奶说像马,于是我一次次的抬着头,总是看不到马的样子。厚厚的云朵,仿佛一只肥白的棉花。在夏夜的麦场里,我躺在沾着细尘的麦禾上,一遍遍的仰头望天。在黑蓝的暮色里,包裹着无数颗小的数也数不清的星星。我伸着手数,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十颗。当数到第十课我便不知道怎么数下去了,奶奶书有上百颗,我问上百颗是多少颗呢。傻孩子,这满天都是星星谁数的清呢。于是我又重新数起,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十颗……星星眨着眼,偷偷的窃笑。他们在笑我这样可笑的举动,顿时恼了,我告诉奶奶我要星星,要最亮的那一颗。奶奶说他这就搬梯子去摘。我嘴一咧,嘿嘿的笑了。
夜晚总是与星星有关,与故事有关,也与煤油灯有关。奶奶坐在炕前,对着煤油灯穿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举着的线仿佛一杆上满子弹的猎枪,针眼仿佛一个灵活的小动物,不断的出现在准星当中,在子弹发出的那一刻却歪了。他一次次的对着针眼眯着眼睛,一双枯燥的老手好像一棵树藤,骨节暴起。微微的颤抖着,墙上也有一双巨型的大手在微微的颤抖着。我那时并不睡,眼睛不犯困,盯着她看。屋子并不亮敞,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几乎找不到每一个缝缝隙隙,草胚墙上麦秸的杆被定在泥土当中,成了活的僵尸。有多少语言再也讲不出来了,我尝试着用眼光将那一根根麦秸秆从僵硬的泥土当中拉出来,顿时土墙便坍塌了。屋顶上窸窸窣窣的有声响,我疑心是蛇,顿时紧张的抓着被子,眼睛咕噜噜的转动。久久在,在粗糙的屋顶,光滑的房梁上,出现一个贼眉鼠眼的形象,是一只老鼠。紧张慢慢的松开。仿佛年久的螺丝,终于松动了。我的眼睛一直没有闲着,歪歪扭扭的像两束光芒,刺刺的照在黑褐色的墙壁上,一个影子在墙上不断的晃动。一会儿挨着西墙,一会儿贴近北墙。那团黑糊糊的影子,仿佛一团阴云,正慢慢的压过来。我回头往往奶奶,这影像并不是她。顿时生出了疑问,渐渐的恐惧起来,那时黑夜的鬼魅吧!正长着血盆大口在墙上匍匐前进,移动到我的脖子跟前的时候就越将上来,提着被子往我头顶上一梦,一拉,立刻打在报中,甩上肩旁走入黑夜。我几次暗示奶奶,将那个影子驱逐走。她闭住呼吸,把无名指放在嘴上轻轻的吹一口气。说:小心,别让影子听到了。说毕又回头缝起针线来,奶奶说他在做我们的鞋和鞋垫,是用于将来我们结婚的时候穿的。我爬在她的身边很久了,就是为看到鞋的模样。她那样子使我疑心,影子就附和在我的耳边,血管突突的跳。顿想,原来人的影子也是会背叛我们的,白天的时候大模大样的跟在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一旦到夜里,就像面相可怖的阎王爷,寸步不离,等着勾魂索命。我那时大抵还是勇敢的,虽然很是害怕,却不再出声,悄悄的拿眼睛看着墙壁,一会儿看看奶奶,确信影子不会扑上来咬我一口的情况下,思绪慢慢的静下来了。
夜里,灯火在摇曳。
连串的蛐蛐声不绝于耳,最响的声音是一种叫做肚子胀的鸟儿的名字。至于这个鸟儿长成什么模样,村子里似乎没有一个人见过。那种声音充满哀怨与凄迷,叫的人心涣散。声音出奇的大,从山谷里一直能传到村庄里,清晰的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夜晚的时候奶奶告诉我,这是一种专门叫魂的鸟儿,谁死了,就为谁叫魂。听见这种鸟叫,就证明又有人死了。很多次在夜里听到这种撕心裂肺,怪喳喳的鸟叫声,我断想是和乌鸦一样的鸟吧!全身乌黑,样子又丑,叫起来吵死人。有一时期也觉得这种鸟应该是白色的,或者红色的,有着灰色的嘴巴。像极了《二十四孝图》当中的无常。《二十四孝图》当然无彩,想象成那样完全取决于当时黑白电视的影响。叫声出奇的大,我疑心就在外面。奶奶撑着炕沿下了地,踏着鞋子在屋子当中摸起一块碎砖头,迅速的将们拉开,丢了出去,有东西砸在墙上,落地有声,格朗一声,顿时安静了。复又回到炕上缝补起来。夜就是那样默默的开始的。
已经忘了鞋是什么时候穿上脚的,自从能去很多地方以后,我就一刻也没有停留过。在莘庄湾,秋天的高粱仿佛着了火。
苦苦的思索,我终于还是找不出那个时间的段落,在平静的黄昏,微微的风打在麦浪上以后我就开始从莘庄湾经过了,在密密的草叶间绕着梯田奔跑,气息不定。山坳里树木像是疯草一样附着山坡急长。那些年喜欢对方,喜欢从这座山的山鼻子上看另一座山,微褐色的山头,仿佛一个光滑的鼻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口气冲下山里的想法,沿着蜿蜒的小道顺着七月的山坡直流而上。一直觉得,远方都是在漂泊,从来没有一抹阳光打在山头时是让人感觉幸福满足的。童年我就是在山头之间徘徊,顺着长长的梯田奔跑,。红的如血的高粱,长的饱满而又沉重。叶子摩擦发出哗哗的声响,那种招摇,那种炫耀沉甸甸的醉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高粱与自己有关,与青春和童年都有关。那些隐喻的感受在许多年后突然浮出来才发现那么高那么红的高粱,使人多么的踏实,多么的安然。
当爷爷拉着黄牛走在地里的时候,我已经能透过岁月的折角,对生活看出一些端倪。
当年的爷爷,一手扬鞭赶着拉犁的黄牛
在弯长的梯田里喊一声
嘚求
雪白的犁铧翻出洁白的身子
一片新土开了花
奶奶挥手洒出一把种子
跳跃着钻进地下
沉埋的没人知道
她跟着爷爷的步子
消失在山弯的那一边。
我想象不到麦子那么快就熟了,在六月的山间,躺睡着一块块金色的麦田。我站在最高的山脚,看着这个秋黄的季节默默无声,秋风中的山林流淌着树叶间独有的清香和宁静,我侧耳听见树与树之间的呢喃。
爷爷挥着镰刀放倒一块块梯田,放倒黄色的秋天。
肩上扛着的扁担,担起一颗种子的蜕变与金黄
麦子老了,爷爷也老了,靠着山腰喘气
满脸皱纹的他打算一口气把所有的麦子炕上山顶。
我走在最前面,扶开挡着的树枝,不缓气的向山顶攀爬。
爷爷说:牛娃,你也担一担,少背一点。上去爷爷给你买糖吃。于是我的肩旁也落起一捆麦子。一路的流汗与承重只为一颗糖。童年就那么简单,一颗糖能许诺很多,能接受很多。
那一年我得到最多的零花钱,奶奶拾了一个秋天的烂杏子从小贩手里换来的钱。
那一年我就从小沟湾经过,一口气从窑洞经过。买回来一只圆珠笔,十二种颜色,我挨着按压了每一种彩色,在纸业上画上了每一种颜色,我将那支笔戴在脖子里,舍不得取下。我飞快的跑进无人的考烟楼,在细碎的小纸片上画画,害怕被人看到一块五只买了一支笔。我将那支笔藏着,热呼呼的跑了一个下午,那一年我的夏天的离开了家乡,听着井冈山的《我的眼里只有你》顺着黄河而上。
那一年不认得矿泉水瓶子上帅气的小伙子,也不理解我的眼里只有你为何写在一瓶水上。
许多年后,不喜欢多说,能搜的到那首歌,放在空间里一直听,那一年便时时的出现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