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早晨还是黄昏,阳光明亮或柔和,都会照在乡村沧桑的土墙上。那些土墙记下了风雨的样子,有浑浊的表达出来,乍看上去,土墙像一面开满菊花的脸,花扮的线条相互切割,勾出的画面如同碎瓷,然而却不属于精美细腻,土墙吸收了乡村的冷暖炎凉,粗糙得如同老农的手掌,但它的温度却非常舒适,但带来的感受,却是羞涩和窘迫的。屋子里没有什么豪华的东西,所有的一切,谷仓、木床、板箱、脚盆、条凳、鸡圈、狗窝,灰灰的,很亲切,很实用,很简单,也很委屈。
土房子门前有路,人踩出来的路,很自然的歪斜,也没有经过装饰,一段土路,一段石板路,一段草路,完全是自然在安排。路边的房子是人住的,也有猪圈、牛舍和低矮单薄的烤烟房。房子的窗眼都小小的,一层木结构,里面一块薄木板,下边的一头拴一根布带子,白天提上去,晚上放下来。有风的夜晚,走在巷子里,经常可以听见丁咚丁咚的响声,便是这木板被风鼓动,撞在土墙上发出的声音。门口的狗会叫几声,没有动静,狗安静下来,又听见丁咚丁咚的声音,狗又叫起来,此起彼伏。乡村夜晚的狗吠声,像黑暗的闪电,虽然恐怖,但带来的是吉祥。人们对狗的钟爱和残酷却是一样的,年初养一条狗,年末就棒杀一条狗。人没有争议,狗也没有争议。村里也有一条狗养个七八年的,最后,狗不是被人杀,而多半是死于非命,或被老鼠药毒死,或被吃了老鼠药的死老鼠毒死。狗太强了,结果未必辉煌壮丽。狗死了,多半是被乡民吃掉。终究,物质贫乏,再者,狗的主人还没有将食物埋葬的习惯。当然,狗相较村里其他的狗,是幸运的了。
无论生活怎么样的窘迫,土房子里的生活还是温馨的。
早上,屋檐上会照常升起一缕炊烟。因为瓦上有雾,受了热,雾气蒸发,炊烟被淡化,看起来既轻又白,与后山云峰间的云雾极为融合。远远地看,村与山、云与烟连成一片,把高深的天人合一演绎得如诗如画。风景如画却并不代表富足和幸福。东家一掀米缸,缸已见底,得向西家邻居借几钵白米;南边一家菜已下锅,一抓盐罐,罐里空空如也,得火急火烧般地向邻居借回几勺;更有趣的中间一家,洗好了米,架好了锅,却四处找不见火柴,气得直骂孩子,把火柴划完了。最幸福的莫过于屋里饲养的牲畜,牛在田埂上晃悠着尾巴,听着溪流水响,享受田野宁静的时光;麻鸭逆河而上,欢快的在水草里钻来钻去;鸡在树下刨着,尘土飞扬,却乐此不疲。辛苦的村人已经在地里工作了好一段时间了,太阳扑在他们光滑的脸上,如同聚光灯打在铜像上。新翻的土带着腥味儿,偶尔会有几只麻雀落下来,在褐色的土坷垃上啄几口,农人回头看,小鸟受了惊吓般扑腾几下翅膀,飞进旁边的一块土地。
天空很干净,而并非所有的晴天丽日都受到村庄的欢迎。
村子和这片大地,需要阳光,也需要狂风暴雨。只有风调雨顺,才有不错的收成。这是生命线,但农民并不是很祈祷,他们会对地里的祖先去表达,去寻求保佑,却很少乞求上田垂怜。但要惩处恶人,他们会向天诅咒,让他遭天谴。天不一定行善,但一定会维持秩序。天上不会掉馅饼,所以村人更务实地看重劳动。在土房子前面劳动不一定改变生活,但离开土地,劳动却另有报酬。土房子看起来能遮风避雨,但没有人会留念它。去外面劳动的人挣回了钱,土房子里住着的人第一个行动就是扒掉土房子,毫不犹豫,干净利落,一片瓦也不存。也许,他们觉得把土房子改成楼房会更幸福。当然,楼房也气派,更能代表身份,更能显示家底。建楼房并不是完全为了住,还为了尊严。这个意识被唤起之后,乡村的人凶残起来,一年两年,就把土房子扒光了,造出了一栋一栋被城里人称为“洋楼”的建筑,或高或矮,乱七八糟的林立在山岭之下原野之上,像荒凉的布景,而不像村庄。
村子确实在荒凉起来。
人情也在荒凉起来。
出了门的人,不像在门前种地,想回就回。有的一年一回,有的几年见不着人面。这本来不错,大家为生活奔忙,人都年轻的活在记忆里。村子却受不了,一荒凉,野兽不多,贼多。每个早上,在村前都会听到骂声,狗丢了,鸡丢了,锅也丢了,咒人死十八代。原来村里丢一件东西,很多人围过来,或安慰失主,或提供线索,或自警,或者去找。现在,没人理了。城里人在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住在隔壁也不认识。村里人相互认识,却在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关己事高高挂起。原来串门的,现在都窝在家里,享受现代化的配备,看电视,或者上网,或者打电话。原来半夜吃个虱子还怕邻居听见,现在就是吃个王八,也没有邻居操心了。邻里之间的感情淡化,家庭关系也开始物化。奶奶辈会跑千里万里不计条件地去帮儿子带孩子,现在的父辈,却把看孩子当作了工作,工作当然得有工资。带一个五百,带两个一千,不管你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得给。亲情什么的,当不了饭吃,而且不可靠,不如拿几张钞纸踏实。因为物化,孩子更少回家,只是在固定的节日寄回一张汇票,表爱心表孝心。人情,不比纸薄,但也不比纸厚了。
守着空空如也的村子,没有人去反思,而是继续向前赶。
孩子要进城,推进城镇化建设。
不喜欢城市的老一辈,固守着村子,半天不出一声人语。几辈子人没看见的繁华,他们看见了。几辈子人向往的事,他们实现了,他们感受到短暂的幸福之后,孤单如潮水而来,淹没了他们引以为荣的人生。他们以为离开土房子,就离开了苦难,进到了天堂。原来向往的一切实现,感受却如坠进深渊。土房子已经推毁,人已经老去,苦涩开始逐渐甜蜜起来。他们心中的房子,或者他们想象的明天,已经离开土地。如果把一切都成为现实,就如同我们的生命,在变得毫无意义。如果留下一些老房子,我设想。但老人打断我的话,说,留下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世道已经变了。听了这话,我不敢作任何想。我不能去迷恋土房子,也不喜欢现在的钢筋混凝土。我们在离开家的时候,已经没有家了。
每当在回想往事的时候,我开始执拗的向前倾倒,向土地倾倒,我相信土地会把人间所有的裂痕粘合在一起,给我们灵魂和躯体最终的皈依,同时给活人留下新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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