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许久，我再度凝视您的时候，您已端正地坐进了方方的一个框。在旁的是青松苍劲的老枝，弥散的是三线薄烟浸润的涩香。一道道仪式毕后，母亲的目光显出温柔的疲惫。递上一杯热热的水，我告诉母亲，想再到老屋走走。

　　老屋离大舅家很近，是一前一后坐落。不过自外公离世，外婆搬到大舅家后，便多只她一人时来收拾，却也物什齐整四角干净。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旧色旧香安静地湮没了微怔的我。再向里迈进几步，忽觉出屋子清寂得有些沉沉的坠感，吸吸鼻，老木的气味一点点爬满里里外外。我来了，你还是那幅模样又不是了。外公他们在的时候，我会发出你被收拾得静和无尘的感叹，如今，空荡的风穿堂走，一重秋雨过，有些生凉。

　　堂前正中洒金红纸写的对联发着白，横批微微卷了右边角。这曾是表哥用外婆端出的稠米汤给糊上去的。堂中的大方桌边还是那四条长凳，让人记起围桌笑谈的夜晚，与桌面摆的菜园里碧绿生青的菜蔬和陶罐子里倒出的烂烂的鸡爪猪肚连同桌底暖烘烘的火盆。以前每到过年的时候，外婆总是闲不下来好好坐着，老惦着该端出橱里的花生豆干啦，该多煮一锅桂圆红枣合欢汤啦或是要再从袋里铲些炭出来。两张老藤椅仍旧吱吱呀呀，岁月的气息覆在盖着扶手的牙色绸巾上。小时候，姐姐与我都爱揉摸巾子上太婆绣上的那祥云卧凤的纹。目光四扫至东面壁上垂的两把蒲扇，棕榈叶已是带黄的褐白。幼年时爱摇晃这蒲扇，不像芭蕉鹅毛扇，却实在的素朴着，与寻常人家寻常风色应和。看着它彷佛又使我回到多年前荡阔的夏夜，外婆口里的神仙妖精故事压过村后竹林里的蝉鸣，化为明明朗朗的星点缀满童年。再往上瞧，梁上挂了竹条编的带柄的提篮。外婆总爱把剩饭食倒在那篮里，椭圆的盖儿上有细密的孔洞，底部也有竹管做的脚，不至于闷坏了饭。外婆与母亲都对我不止一遍地念：日子是冷暖可嚼，要仔细对待切切爱惜。持家是不易的，特别在穷艰的岁月。外公这辈子都未断的一件事，恐怕就是午后闲时必喝点嚼点有滋味的啥。先是装酒的碗在那岁月里被外婆换得小了一号又小了一号，小菜也从高凸碟面到平齐碟面。后来眼看没有什么可呈上桌的，外婆竟从山溪边捡回一兜杂色花花的圆石子，淘洗蒸煮干净了，把它们与点儿辣子姜料和着炒，再端出来俨然是一道小菜了。石子吞咽不得，外公只能慢慢地吮那辛香味儿。大概石子还有磨口的，却也能带出几分满足劲儿。好在，这些年，都富裕了。回得神来，晌午日影里晃荡的孔洞里似乎又漏出了饭的温香。

　　从厅房转到卧房，映入眼帘的一排宽宽的樟木箱。年年黄梅以前要晒衣裳，外婆须得打开它们，把一件件厚絮袄子，长褂子，被面被单拿出，摊开在外头如金的阳光里。这时风中扑扑散散的都是樟脑味儿。一条玫红的大襟棉袄要用薄棉布盖起来晒，倒不光是防脱色或顾及那软缎面刺上了金色腊梅，更因为它是外婆的嫁衣，几十年如新。太阳直晒得外婆脸也红红手也红红，像是姑娘出嫁的喜气又回来了。还有陪嫁时几条太婆亲手缝订的被子，一条湖绿的上撒着碎碎的暗纹提花，旧了没再用，还好好地收着叠起来。另一条是艳艳的大红，绣了戏水鸳鸯，四围有富贵吉祥图样，却没用过，年年晒后都包着放进箱。想来，仍满是女人绵绵的细腻心思。我不由地惆怅，现下箱面与里头的被面必是平整，光阴却打了褶皱。

　　箱子对面是一个老梳妆台，也是随外婆一起过来的东西。镜台间早已没有镜子，只剩一个盘龙的框。台面下边有三个抽屉，左边拉开是裹着红丝线的半圆木梳，外婆会用它蘸着清水梳理满头银白的发。再就是些五色的线团与报纸卷着的木制毛衣针，下面还有编制图样的册子。右边拉开是一卷蓝白格子手帕包着银顶针，还有一个圆筒形痱子粉盒，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各色扣子。姐姐和我的许多早年的小毛衣上，都安着从这样的小盒盒里蹦出去的扣子，朱红的粉紫的浅黄的豆绿的还有含着小菊花样的……最底下的抽屉拉开，露出一些画片儿和许多本各年级的老教科书，也有打了横条条的作业本。翻开一本二年级语文，上面赫然是姐姐的名字，再看一本数学，写的是表哥的名字。我木然望着这些规整的本本，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外婆生命里最后的二年，记忆衰退得格外厉害。她首先是不记得我们这些孙儿辈的名字样貌，再是不记得除了大舅以外的儿女，最后是偶尔会摸摸外公的像，其他则一事不晓。我说不出是不是有那么些时候，外婆捧着那些书本或是翻看画片时脑海里依稀有我们的样子，还能想起我们绕在她膝边转圈打闹的欢愉，还记得我们嚼着抹了砂糖的糯米粑粑嘻嘻笑的岁月……抽屉的最里边，两块丝巾中躺着一尊带莲座的小铜佛。从我记事起和外婆去过许多庙，外婆无不虔诚拜倒，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念叨好一阵的。我也侧耳细听过，无非是求子女儿孙们的福，人畜平安，田头有个好收成之类。当时不解这些念词有什么实质的用途，而今，我想好好对着这尊佛念念叨叨家中里外，或者外婆能听到呢。

　　窗外又淅沥，抬头，看到后院墙边伸出的一根梨花枝。明年春来，它又会灿灿烂烂开吧。风过的时候，是不是又会满庭细香？和了香气与煤炉子里初生的炊烟的景里，我会不会又看见亲爱的外公一贯悠闲地踱步，踏了一鞋残花？会不会看见外婆迈向郁葱清爽的菜园，背影没于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