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盲目地歌唱,不遗不弃,不焦不躁,但你却捕捉不到它们的玄影,它们深藏在小柳树的枝桠里,仿佛与世隔绝,但又分明近在咫尺。除了塘边的小柳树,最忙碌的要数波光云影中的茅芦,一簇一簇,在风一样飞来飞去的麻雀脚下,轻盈地摇曳。日落西天,太阳最后的笑魇被归巢的鸭鹅漫不经心地踏碎,由水面直沉塘底,西塘的黄昏就水泡般挤满你的眼睛,那时候是夏天,那时候没有感觉到西塘的美,等季节伸个欲道还休的懒腰,一切便空空如也,惟余我坐在塘边的小巷里,给西塘守一阙萧索如斯的梦。
西塘与小巷本来唇齿相依,但不知后来为什么,一道高高的围墙矗立了起来,西塘、小巷就变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幸好围墙上留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窄窄的,仿佛在默默点数着轮回。小巷里的人们穿过窄窄的铁门走到外边去,把一桶桶白色的,黑色的垃圾倾倒在西塘的喉咙里,年复一年,它变得狂悖而不堪,声音由清澈而渐渐喑哑,尤其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长夜里,它会痛,会喊,会仰天长叹,用它的无奈敲响那扇孤立无助的门,但结局毫无悬念,我依旧在门里,它依旧在门外。
西塘里有过鱼,那时常常有城里的闲人们走来,在塘边支一个杆儿,度过两个非鱼非我的时辰,不管钓到还是钓不到,总见他们满足地离去,或者兴致勃勃地再来。忽然有一天,确切地说,是一个清晨,西塘那里传来女人哭天抢地的哀号,就像子夜时分的夜枭,凄厉、悲愤、冗长,于是小巷左右的人们站满了塘边,是鱼,是一条条肚皮朝上的鱼,浮了上来,如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塘面上被一层薄薄的青气所笼罩,街坊们说那是鱼群聚之不散的灵魂,期期艾艾,挥之不去。男人在咒骂,顿足捶胸,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实巴交的自己,会被人算计,会被在塘里下毒,也许昨晚的憧憬犹温,却片刻变成了绝望与冰冷——倾家荡产,原来生活的荆棘无孔不入,他被扎得遍体鳞伤,终于,扯起婆娘走了,再也不管那些让他喜让他悲的鱼,后来很长的时间里,西塘边上还能看到一只两只垂死的水鸟或者鸭鹅,那几年的西塘像个无知的恶棍,让人避之不及。
西塘的确是个有故事的主儿。塘北的于铁匠精明能干,八面玲珑,人们说我佛说法,引人入胜处,口绽莲花,于铁匠的那张嘴,纵不能开花,令女人销魂总还是可以的。家业越来越大,自我就像恶魔一样膨胀开来,于铁匠再也瞧不上家里那个呆呆滞滞的黄脸婆,他要活出潇洒,他要活出滋味,他要尝一尝城里的鲜儿。也是机缘巧合,一次麻将桌下的暧昧,造就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于铁匠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相好,时不时借着麻将的引子大摇大摆地出入着他的大屋。于铁匠的本心,也许只是为了慰藉一下自己似是而非的寂寞,虽然也想休了前妻,但两个膀大腰圆的儿子不许,他已经老去,他不想冒着身后凄凉的风险去放手一搏。可是,这只是一厢情愿,相好认准了他的甜言蜜语,更认准了他的万贯家资,缠绵,周旋,搪塞,逃避,争执,鲜血,死亡。天网恢恢,那个晌午,小巷附近的街坊们又一次站满了西塘,在几个警察的牵系之下,于铁匠目光闪躲,无限惶恐地指了指塘边的树下,不消一刻钟,相好雪白的身子鱼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丝不挂,脖子里嵌一条细细的钢丝,西塘又一次被出卖与诅咒。
于铁匠们当然不能决定西塘的命运,任谁也不能。西塘也照样春去秋来,燕回雁往,山一样的垃圾堆起来,又山一样的塌下去,被踏平轧实,城里的环卫们为了求近,也时常光顾,西塘便一天一天瘦消起来,如同大病在身,水是混浊的,风是混浊的,天是混浊的,或许它的泪也是混浊的吧。然而百害一利,附近的拾荒者开始络绎不绝,他们总要赶在拂晓环卫车抵达之前赶到这里,用期盼和雀跃的心情给西塘做一番精心的“梳理”,依次分类,依次装进自己的生活里。
没有人理会西塘的痛与不痛。时光荏苒,过来又是一年,冬夜的风在窗外逡巡,月光也刺骨,西塘的落败如在眼前:小柳树上的知了已似昨日黄花,连个空洞的蝉蜕都不曾留下,茅芦皆被硬生生地折断,横七竖八,附着在今宵或明宵的冰面上,水鸟么?恐怕连夜枭都回了江南,去一盏温暖的渔火里,为西塘去酝酿一个不同于往昔的春天,这是我的夜,也是我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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