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湘南遍地阳光。
我们在广州出发的时候,还有种种担心,但现在看起来,回家的路很温暖。萧条的是,令心情感动的,也是那些熟悉的山水树木,还有高高在上的天空。湘南的天空高了,高到要仰望起来,看到那些澄明干净的蓝,心里才踏实下来,不仅仅脚下踩的是故乡,仰望到的,也是故乡,有记忆的烙印。
一路上奔驰,我发现,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或者我们只拥有记忆了。
蓝山县城不再是孤单的红砖墙,而是见起了光广州百信广场一样气派的广场,廊灯、路灯立在广场周围,店面招牌、摩托车广告牌也扎眼起来。路是宽阔的路,一边还在穿山越岭建造新路。路上跑的车,看看车牌,都是“粤”字头了。乡村跟城市连接了起来,舜水河里的水,泥浆多了起来,城后面的山,浅表的草灰黄了起来。流云没有改变,仍是鱼儿一样在那方天空上游着,诗意似乎无法与地上参差不齐的建筑呼应,我们的目光,也像风一样,扫过去,看到的,是现代化的厂房。虽然没有高耸的烟囱,却一样让我们提心吊胆。这是一个清纯的地方,我们不愿意看到狼籍的污染。
宁远县城在明黄的夕辉中。我每次离开家乡的时候,天空都是这种让人怀旧的颜色。乡关日暮,弟子远行,那种告别的情意,就像一幕悲剧。宁远已经不同亿万的宁远,简陋或者可以称之为古朴的瓦屋亭榭没有了,代之的是清一色的楼房,一排一排,如同进入电影院,看到墙上贴着的一张一张整齐的海报。宽阔的街道上,偶尔可以看到人,陌生人。没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这一切跟广州的建筑很相像,走在宁远,如同走在广州的新市或者黄埔。高大的舜帝石像面朝着东方,端着双手,迎接朝阳。这是宁远县城的城标。城的东方,是一片荒原,远一点是一颗一颗田螺一样的山岭。舜帝面对的,如同他以前面对的。但这些会改变,南边的工业区正在向这发展,若干年以后,舜帝面对的,将是一排整齐的建筑。
我们这一代人,都有一个现代的梦。房子要大一点,楼要高一点,衣服要华丽一点,吃的要精美一点,电器要多一点,自行车要少一点,汽车要多一点,生活要好一点,父母劳动要轻松一点,亩产量要高一点,不幸要少一点。是这样么?曾经是,而现在少年的梦想成为现实,才知道现实的收据却并不好看,让人感觉到现实的残酷了。
一路往北,路面很好,身边车流不断,嗤嗤声不绝于耳。
向北,是双牌,是永州,是衡阳。
向北,是阳明山、是衡山、是潇湘。
路边是新的农村和集镇。很多房子建在马路边,而宅基地是原来的良田。路边的田荒芜着,裸着的土上,长着一些地表植物。记忆中的油菜花、紫云英在现实中了无音迹,包括黄牛、水牛,或者鹅群鸭群。路边偶尔晃出一条黑狗,才知道,窗外的,就是游子在外一直在念叨的故乡。车窗玻璃是冰凉的,窗外面的景色,也在让心冰凉。我们需要的繁华,并没有在这归途中呈现。故乡土地上的诗意,却被建筑肆意糟蹋。我们的改变,是不是合乎我们最初的意愿?我有些茫然,像一个孤单行走的孩子,在寻找依靠,来自现实的、精神的或者别人的施舍,我需要看到未来。
车终于笔直的驶过了平田马路,远远地,我看到了东干脚。
东干脚在改变,在现代化,在空心化,在散架。
村后面的山岭,当年我手植的速生柏、外国松仍在,不过稀拉了许多。2008年的那场冰灾,折断了岭上许多速生柏的枝干。家乡人是爱护它们的,自己都舍不得去砍伐。现在看起来有些混乱,想想,这不正是我们时下的思想?我们面对着眼花缭乱的外界,我们坚守着一些操守,我们在按照个人的意愿在改变,改变了,回头来,看到自然,看到我们齐心团结的结果,我们有些慌张,我们是不是在生活中缺乏沟通,越来越封闭,越来越特立独行,才有了目前的如此混乱?
此时,东干脚是冷清的。乡人们关在自己的屋子里,窜出来的,只有狗。
最后的夕辉投射在干净地水泥道上,暮色在天边移动,看起来有些苍凉。让人略感欣慰的是,年要近了,出门在外的人正在回来,还有几天,这冷清的乡村,仍然会像城市一样升起烟花,展现新的容颜。而走在村道上,尤其是走进搬空了的村后院,会有许多的感想。泥砖瓦房空了,墙在坍了,瓦面上跳跃的小鸟不见了,裸在外面的泥砖被雨水洗得光滑了,墙面的一层青苔在呼唤春天了。我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来自于小巷,来自于过去。这是我们栖息的地方,抚养和庇佑过一代一代先人,我们现在放弃了,新的在起来,旧的在颓败。我们生活的目标,要就是这样的一种颠覆?在那些洞开的木门前,我一如当年,敲着黄色的泥墙,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
我一个人走在那些蛛网似的村道里,看那些熟悉的门,看那些在坍塌的墙,看那些在荒凉的院子,在看我自己颠狂,泪流满面,又默默无语。这是我的故乡,没有沉沦,却在被我们抛弃。它们无语,一如当年,面对苍山皇天,在静静的岁月里,如系缆的船。他们需要拯救吗?还是继续这样,若干年后,村的后面,出现一块大平地,空在那里,再若干年后,空地长满野草,孩子门将它开辟成游乐场,植入新的梦想?
故乡无语。天空无语。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年后我要离开,我像一块浮萍漂泊,却承载了父母、孩子、家庭的梦想。我的土地、我的根、我的禾镰在这里,我却要离开。生活在远方,不是我回不来。我要回来的,将来我要把自己埋进这片生长梦想的土地里,去听故乡的声音,与故乡一起沉默,一起经历风雨,一起荣华,一起衰败,一起重新再来。当我在乡道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还是有些兴奋,崭新的乡村,将给我们的下一代带来不一样的影响,他们将会怎样去改变人生,怎样去建设乡村?我不知道,如果他们觉得幸福,这块土地将种满他们的理想,不再有我们的痕迹。江山代有新人出,我何必去留念?
故乡如画,每个人都有一张。
我的故乡如画,用湘南山水雄峻与秀美,滋养着一代奔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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