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说四嫂,先得说到四哥。原因很简单,没有四哥,哪里会有四嫂。而要说到四哥,又必须先把我和四哥共有的这个李氏家族交代清楚。原因也同样很简单,没有李氏 家族的世代繁衍乃至盘根错节,又哪里会有四哥。当然,也不会有作为四哥的兄弟的我。 在我的家乡蒋庄,李姓是一个大家族,大到全村两千多口人,姓李的就占到了一千九百多口。常言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这话在名不见经传的蒋庄,就更是人人都 深以为然的现实。只有差不多二百九十年历史的蒋庄,据说最早来此定居的是姓李的亲兄弟二人。他们在最初的蒋庄休养生息,娶妻生子,逐渐成就了今天这个庞大 的李氏家族。只不过由于传宗接代并非像割韭菜那样整齐划一,使得李氏家族产生了许多分支,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随着年轮的增加,也增添了许许多多的错综复 杂的枝节。这样的枝接体现在一个家族的分支上,用一个很常见的说法,那就是:远近。 要论远近,我和四哥当然并不是亲兄弟,甚至我的父亲和四哥的父亲也不是亲兄弟。但如果再往上追溯一辈,到了我的爷爷和四哥的爷爷,那就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 了。这样说来,我和四哥实在不能算是很远的兄弟了。 四哥的父亲是独苗,既无兄弟也无姐妹。我的父亲是家中的长 子,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按照本家族“近支”兄弟之间的排行,四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伯,就成了当之无愧的老大,而我的父亲和他的弟弟就成 了老二和老三。说实话我小时候对这个问题一直是弄不明白的:明明我的父亲是老大,为什么大伯家我的那些兄弟都叫他“二叔”呢?心里就常常不服气。直到后来 我长大了懂事了,自己也被编入了排行的“序列”,才真正明白了这样的排列原来和远近有关,和亲情有关。我大伯有六个儿子,我父亲有两个儿子,我叔叔有三个 儿子,按照年龄大小排行,我正巧排行第十,是九个哥哥的弟弟和一个弟弟的哥哥。 四哥兄弟六人,除了大哥参军并转业到了大城市,其他的都在村 里务农。当然,四哥还曾经当过三年多的民办教师。再后 来,我的五哥也得以由民办教师转正,现在已经退休在家。 2 我熟悉四哥,也是因为四哥曾经当过我的小学老师。四哥是教语 文的,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的,是四哥在讲台上的情景。四哥讲课很特别,在我今天看来那是一种优雅,但同时我也时常感受到了四哥的忧郁。其实当时我年岁 尚小,原本不懂得什么优雅和忧郁之类,只是四哥的一些习惯性动作触动了我,使得小小年纪的我居然能够看得出四哥并不开心。四哥讲课的速度很慢,也或者说是 节奏很慢,一如他慢条斯理的性格。但他每堂课都不多讲,从不像别的老师那样滔滔不绝,甚至下课铃声响过以后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四哥每堂课只讲大约三十分 钟,剩余的十五分钟就会让同学们自己温习。这个时候的四哥就常常会蹲在讲台一侧那只立起的石碾上发呆。我不知道教室里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只笨重的石碾,它的 表面已经被踩踏得光滑如镜,在门外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泛着青幽幽的光。这只石碾经年累月地沉默着,就像是专门为了驮起酷爱发呆的四哥。四哥确实是在很专注 地发呆,眼睛盯着某一个地方一眨也不眨。四哥发呆的时候往往还会有一个习惯性动作,那就是拔胡须。这里要说明一下,我的大伯是络腮胡须,我的包括四哥在内 的六个哥哥也无一例外,都是青一色的络腮胡须。 四哥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先是在他的长满胡须的下巴上捏摸,就像 是一只灵巧的兔子在草原上寻觅。随即他会揪下其中的一根胡须,先是放进嘴里用牙轻轻地咬一下,然后再放在鼻下闻一下,最后再把食指那么一弹,那根可怜的胡 须就那么不翼而飞。四哥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而且就像是我课本里学过的神农尝百草那般庄严。这样的情景我看得久了,最后就不忍心再看,因为每当看到四哥 毅然决然地拔下一根无辜的胡须,我的下巴乃至我的内心都会引起一阵刺痛。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察觉到四哥是有心事的,至少,他活得并不开心。但我一直 不明白四哥会有什么样的心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开心。 3 在村人的眼里,四哥的家境是殷实的,甚至是富足的。当然我说 的这个殷实和富足,指得并非是四哥那个有着父母和兄弟六人的大家庭。严格说来,四哥的家境有一多半是我的四嫂过门后操持出来的。我这样说不是在抹煞四哥的 功劳,实在是因为庄户人的日月更加离不开女主人一刻也不得闲的操劳调停。 四哥心灵手巧,做得一手技艺高超的木工活,是方圆百里出了名 的木匠。村里村外那些讲究人家的闺女出嫁,大都是请四哥给做成套成对儿的嫁妆。无论是大衣橱还是八仙桌,无论是高脚椅还是小方凳,只要是出自四哥的手下, 就都是让人惊叹的艺术品。四哥在那上面又是描龙又是画凤,又是雕花又是刻草,所有的景象无不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除此之外,四哥还因为是高中毕业而且写得 一手好字,被村小学吸收为民办教师。尽管工资不高,但毕竟算是一份饭碗。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像四哥这样既有手艺又有“饭碗”的庄 户人,那是很吃香的。更何况四哥长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可以说是相貌堂堂。不过话又说回来,四哥虽然空有一份手艺,在他结婚之前却没有为他创造出多少经 济效益。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一是四哥好面子,总觉得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不好意思张嘴定什么价码,甚至常常是白搭手艺和工夫。二是四哥的性子慢得出奇,是 那种即便是火上了房也不带着急的人。而且他接手的木工活大到门窗橱柜,小到桌椅板凳,甚至是一根擀面杖,都是精工细作绝不马虎。这样一来,活儿是练出来 了,钱却没挣到几个。不过,四哥也因此在十里八乡都赢得了好人缘和好名声,也最终赢得了我四嫂的芳心。 说起来很有趣儿,四哥和四嫂的结合,竟然真是得益于四哥的名 声在外的木匠手艺。在四嫂还不是我的四嫂的时候,甚至在四嫂还不认识四哥的时候,蒋庄那个“木匠老师儿”李善有的名字,就已经印进了四嫂的心田里。 四嫂的家在西朱陈村,离蒋庄只有四里地。四嫂在村里是出了名 的“铁姑娘”,说话快人快语,做事风风火火,就连她和四哥的婚事,都是她自己张罗成的。那个时候,四哥刚刚盖起了准备成家立业的新房,还没有物色到自己中 意的新媳妇,四嫂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四嫂找上门来的时候,四哥正在自己的新房院子里埋头给别人家 做木工活。四嫂歪歪扭扭地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一直骑进了四哥还没有做院门的院子里,差点没把四哥正做着的一件大衣橱撞翻。四嫂对四哥说,自 己是慕名而来,请“木匠老师儿”给做嫁妆来了。在我们那里的乡下,人们管有手艺的人一般不叫师傅,而是叫老师,只不过和叫在学校里教书的老师的发音不同, 后面要跟着一个儿话音,也就是“老师儿”。四嫂一口一“个老师儿”的称呼着,四哥也不谦让,间或还回报给四嫂一个无声的笑容。 四哥波澜不惊地问,都做哪几件?四嫂回答说,该做的都做,越 多越好,越全越好。四哥又问,木料都准备齐了吗?四嫂说,什么都没准备,想请“木匠老师儿”给包工包料。四哥哦了一声,沉吟半晌,又问,打算用什么木料? 四嫂说,什么最好就用什么,你是老师儿你看着办就是。不过要抓紧做,不能像往常一样磨洋工,一拖二年半。四哥就憨厚地笑笑,说,行。四嫂又说,我是西朱陈 老艾家的四闺女,我叫艾秀琪。今天来的匆忙,没有带订金。你要是信不着,我就把这自行车押给你。四哥说,别,别。你是你家的老四,我是我家的老四,你我都 是同一“级别”的人,又是这么近的乡里乡亲,哪有信不着的道理?再说你这自行车可贵重着哩,我哪敢押你的自行车。四嫂就扑哧一声乐了,说,好你个李善有, 不光是木匠手艺高,嘴皮子也怪利索啊,难怪能当老师。我跟你说啊,其实一辆车子没啥,你如果把嫁妆给我做好了,别说是自行车,没准就连我这个人也都是你的 了。四嫂说完就麻利地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嘎嘎的笑声,把个四哥撇在院子里楞了好一会神儿。 说到底,四哥终究是个老实人。他一点也没有多想,全然把四嫂 临走时的那句话当作了玩笑。只不过,四嫂的泼辣给四哥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常言说,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更何况四哥原本做的就是这个行当。四哥特意赶了很 多个集,甚至到邻近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去打问,终于为四嫂凑齐了做嫁妆的上好木料。 四哥使出了浑身解数,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专心致志地为四 嫂——不,那个时候她还只是老艾家的四闺女——打造起了嫁妆。在他看来,这样的机会很难得,自己一定要精雕细刻,把这套用料上乘的家具做好,达到那位和自 己“同级别”的“主家”的满意。这一系列成双成对的全套嫁妆,花去了四哥半年多的时间。当四哥给最后一件嫁妆上完最后一遍漆,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欣赏自己的 作品,他的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等到那些嫁妆的漆全部干透,四哥就雇了三辆拖拉机,并亲自押 车浩浩荡荡地送到了老艾家。看着这些红彤彤亮堂堂的新家具,老艾一家人个个喜不自禁,引得街坊四邻都来观赏。那天老艾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谢师宴”,四闺 女艾秀琪还亲自上桌敬酒,楞是把个原本很有节制的四哥灌了个酩酊大醉,最后是躺在拖拉机后斗子里拉回家的,连做家具的木料钱和手工钱都忘了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