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吕梁大山在苍茫凝重里透露着浓郁的鲜活气息,当绵延起伏的山脉把大宁县城远远地甩在后面的时候,我知道,我来到了巍峨峥嵘的桦木山山脚下。? 朦胧如纱的雾霭被山风荡走了,大山还原了固有的色彩,蓝得出奇的天下面,是浑黄厚重的黄土高原,而土峁和崖畔的一树树如雪的山杏花粉红的山桃花还有黄橙橙的连翘花却猛地一下揪着人的心,在寂静的天籁里心情却莫名地沉了一沉。? 野樱桃白来哎连翘子黄,? 阳婆婆爬上了哎山圪梁——? 山雀子叼食儿一春里忙,? 受苦人的日月哎,真凄惶——? ……? 是拦羊汉的山歌么,象一阵凄婉而悠扬的山风,象一根缠绵却诱人的绳子,牵着我,走向了山那边,山那边,有几缕清淡的炊烟飘起,有几孔黑黝黝的窑洞在山洼里点缀——? 村长又兼放羊娃 真不敢相信那就是住人的窑洞;? 真不敢相信那样的窑洞居然能住人!? 一面很沧桑的土崖,土,已被岁月之风风化得一片疏松,已被时间之雨浸淫得黑乌不堪,历年的杂草灌木长于其上,像一个邋遢老汉的乱蓬蓬的胡子。一片巨大的土块从崖面上分离出来,斜斜地悬在崖面正中间,欲坠不坠,可能它已悬吊了几百年或更长时间,就在硕大的土块之下,村长家的三孔土窑呈了不规则的弧形而嵌在这里。第一孔住人,第二孔圈羊,第三孔其实已坍塌了一半儿,剩下的少半孔里放着一盘笨重的石磨。村长家的小女孩或是小男娃,赤了两脚拖两条绿色的鼻涕在磨盘上专注地玩耍,低了头弯下腰。我走进了第一孔住人的窑洞,低头的瞬间我看到了斜仄仄的门框边,那叫做窗户的地方只是小小的一个洞,洞中间用山木棍子横竖叉起来,再用一块塑料片子贴于其上,这就是窗户。低矮的黑黝黝的小土窑里氤氲着浓浓的雾气、热气,使我在片刻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靠嗅觉和听觉感知面前的事物了——在雾气与热气里,我嗅到了浓郁的汗酸味和被褥衣物上的霉味腥味脚臭味儿,还有多年潮湿的混合着其它霉变的复杂气体;我听到了吧——唧——吧——唧——的紧凑响动,那是欢快而亢奋的进食声,我被这欢愉的声浪吞没了……些许,雾气热气退却,我的眼镜清晰了起来,我看到蓬头垢面的村长婆娘正在缺一只耳朵的大锅里搅拌着中午的饭食,锅里绿糊糊一片,我执着地看出锅里煮着野菜、土豆和玉面糊糊……炕沿边是一排五、六个大小不一的脑袋,在顽强地争食抢食,那吧唧吧唧的响声就从这五六张黑洞一样的小嘴里生发出来的——? 妈,再给我舀一碗——? 小三已吃三碗了,还吃?? 我数着哩,你已吃了四碗,我咋不能吃!? 数你妈的!? 你妈的——你妈的——? 轰轰烈烈的吃饭声变成了热热闹闹的骂架打斗,孩娃们在仅铺了一层塑料袋的土炕上扭做一团儿。对这一切,村长婆娘似乎习以为常,只因为我这个客人的到来,才不得已把那把很权威的铁勺子挥起来,在铁锅唯一的耳朵上击打数下——当当当,随了击打之声绿色的面糊四溅,说也怪,孩娃们立时静了下来。?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村长女人说,外面那个小孩,咋不进来吃饭?? 村长婆娘淡淡的,小六子这几天感冒咧,不想吃饭。? 村长婆娘让我炕上坐,说他爹给人家放羊去了,呆会就回来。? 放羊?给人家放羊?我非常惊讶,说新成不是村长么,怎么给人家放羊呢?? 村长婆娘撇撇嘴说,快别提他那个村长咧,光景过的不如人,就得找活干。给人家放一群羊,一年剪一茬毛,落几圈粪,还有四五十亩山坡地要种哩,没点底粪不行啊!? 给谁家放的羊啊?我问;? 村长女人吞吞吐吐不敢说,见我问得急,便吱唔道,人家是县上的一个头头,农业口上的一个副部长哩……? 我没再问下去,便转了话题,这么多孩子,都是你家的么?? 可不是么,球球蛋蛋生了一窝。女人倒也爽快,说,半圪节小子,吃亏老子!? 咱们这里就不搞计划生育?我问;? 谁说不搞哎,生下小三后就到县医院做了结扎手术,谁知手术怎做的,挨了一刀子,啥事也不顶,回来后还是一年一个地生……? 除了六个孩娃外,又旧又破的小土窑里还有一张简易桌子,一条凳子,两只木桶,一只装面的大萝,地下有七七八八的旧鞋,剩下的就是一面大土炕和与土炕相连接的灶台啦……? 我看着窑外响起了嘈杂的羊蹄声和咩咩的羊叫声,我赶忙走出窑洞,见到了我要见的村长刘新成。?一米五几的身材,腰板倒还直着,三十九岁的脸膛上却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纹路,从纹路里流出的是生活的柔韧和性情的善良。? 言谈中,我把村长和放羊娃的形象渐渐融合到一起啦。? 村里,就我一个高中毕业生,上边让咱干就干吧,反正村里就那点活路,催粮派款,刮宫流产,也没啥太难的。只是,上头的各种费税太多啦,就给人放这群羊来说吧,有山坡税、资源税……刘新成说了一大串我从没听说过的税名儿,我觉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爸——给我逮着野兔了吧?从窑里跑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娃,抓着刘新成的胳膊直晃动。? 上几年级,孩子?我问;? 孩子摇头。村长女人却答,哪里有钱交学费呢?这七八张嘴,吃就吃穷啦!? 这么小,不上学干啥呀?我又问;? 跟我爸放羊么。孩子说得很自然。? 那长大后呢?? 放羊赚钱打新窑,打下新窑娶婆姨……孩子黑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不是调皮却很纯真地这样说。恰在这时,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一群孩子的说笑,传来一首山娃们悠然的儿歌——? 梆梆梆,敲马勺,? 我爸不给我娶老婆。? 挣下钱儿娶两个,? 睡到被窝里真暖和,? 真暖和,? ……? 唱者无意,听者有心。难道这就是山里娃的终生理想和生活目标么?我的心里像结了一层冷霜……? 我告别了刘新成和他的婆娘孩子们,刘新成矮小瘦弱的身子把我送到了坡上面,他握着我的手,那握手的成份是丰富而复杂的,那是一家之主的手,那是一个村长的手,又是一只放羊娃的手,热情、真挚、自信、自卑全包含在里面了……? 父女俩,仅有一条被 山风起来了,呼呼地吹,身上,有些冷,心里,有些凉。? 脚步匆匆的我翻过一道山凹,走过一片土塬,刚到塬尽头,眼前就倏忽兀现了一个小村,说是小村,其实只有几户,我知道,这是刘新成当村长的这个行政村里的一个自然村——凹里村。? 远远地,我看见了一丛丛绿色的叫不出名字的山树把小村环抱着,素雅的野樱桃和火红的山桃花在为山村悄然无声地抒情,两棵千年柳树神秘地诉说着苍凉与寂寞,把绿色的枝头疲备地垂吊下来,一股原始清亮的小溪从岩石上流下来,汩汩地,绕着大柳树,绕着小村落…… 王长顺正从他的窑门里出来,他青黄着脸色,腰弯成一只大虾米,腰间的一条草绳,结结实实地捆绑着他的水蛇腰,也把破皮烂片的衣衫裤裆扎紧着收罗着。? 王长顺拿着一把老式的铁锹,他计划到坡里翻翻地去。? 老王——给口水喝吧。? 见我称他老王,王长顺的小眼窝里迸出惊讶欣喜的光点,他弯腰驼背无比真诚地推开窑门让我进去。? 我见他手推的是一排山木头对成又用铁丝绑在一起的权且叫门的东西,我不得不弯下腰来,钻进他的窑门。? 天啊!这是人住的地场么?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土窑里的黑暗之后,我才看清,这只能叫做洞而不能唤作窑,在里面我得一直弯下腰来,否则脑袋就要碰在黑黑乌乌的窑顶上。小小窄窄的家里除了碗筷炊具外,引人注目的就只有炕下的一口同窑洞表皮一样黑乌的大水缸,笨重粗大,水缸有许多裂缝,王长顺就在水缸外表箍了十几条粗粗的铁丝,我看到水珠还是从裂缝处渗出来,缸根下的地上一大片湿润。? 王长顺尴尬着青黄的脸色作苦笑状,他不能不尴尬,家里连暖水瓶都没有,要喝水就得用瓢在缸里舀凉水喝。? 嗯嗯,我给你烧点热水吧;王长顺的脸真成一条苦瓜了,他的尴尬使我也不安起来,我索性舀了半瓢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 话题就此打开。? 我不能一直弯腰站着,我坐在王长顺的土炕上,我一坐,感觉不对,土炕上没有铺席,而是铺着一层山坡上常见的那种柔韧结实的背芽草!小土炕的炕角上,堆着一团儿类似被子的烂棉絮,乌乌的,散发卑琐的异味儿。? 就一条烂棉絮!老王,你是单身吧?我有几分小心地问;? 不,我还有个闺女,她出去了,到坡里找野菜去咧!老王答;? 闺女多大?我又问;? 今年十四咧!? 那你今年——? 我五十三咧;? 哦!父亲五十三,闺女十四岁,父女俩就炕上这唯一的叫做被子的烂絮被,这,这,这怎么可以呢……? 老伴去世了么?我仍是小心谨慎地问;? 死倒没有死,但和死了差不多。王长顺神情淡淡地说,见我不解,又细详地说道:老伴小他几岁,几年前患了一种神经病,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不发病时和平时好人一样,发起病来就疯疯癫癫的,前年,她没有发病脑袋清楚的时候,跟着一个河南的流窜跑了,这一跑,就没踪影咧!? 为啥跟人跑呢?? 还是嫌我穷么,嫌这光景过不成样子……? 王长顺低下脑袋,久久地没有言声。? 我也久久地没有说话,该说什么好呢?? 在王长顺的介绍和相随下,我想到六十三岁的单身汉老孙家坐一会儿。? 老孙家离王长顺家并不远,走过两棵大柳树和一尊大土峁就到了。? 老孙家的窑门前光光堂堂好开阔,一片洁净的小土院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一捆又一捆山柴堆放在院侧一角里,也整整齐齐有条不紊。令我奇怪的是,一片土院里,院心栽着一棵树,就孤孤的一棵树,我叫不上名字,仲春里那棵孤树也不长叶子,就连树枝也极少的,摸一摸树身却是一棵活树,我就惊讶,难道树也随着主人的性情吗!? 听到有人说话,从那吊着草帘子的窑洞小门里走出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他的腰板十分挺直,似乎和王长顺的弯曲形成了一种对照,脸盘黝黑又十分辽阔,辽阔的脸盘上却布满了某种冷漠冷淡的表情。 老孙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带好窑门,大步流星地走了,拐过土峁,人就不见了。我看到的是老孙高大挺直的身材和急匆匆如躲我一般的脚步。一个六十三岁的老者能有这副身骨这般雄健的脚步,委实让我感动了多日,这幅画面定格在我日后的记忆里,让我常常想起他。? 这人真怪,他为什么躲我?我问身边的王长顺。? 老王驼着背大咳了一阵,说,他就这个样子,怕见生人,特别怕见上头的来人,他以为你是乡里或县里的干部哩!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惹不起咱躲得起!唉!多年来一个人,性格就怪了。我们多日不见面,有时见了说一半句话,有时他默默的啥也不说。? 看人样子,年轻时也够英俊的,要个头有个头,要盘面有盘面,要力气有力气,为啥就成不了个家?为啥就讨不下个婆娘?我不解地问;? 唉!哪个姑娘愿意来这苦焦地方?年轻时老孙离开这里就好咧,一个人,无牵无挂的。? 他现在如何生活?? 老孙每年到条件好的村子里,给没劳力的人家打长工或打短工,整个夏季和秋季都在外给人家干活哩,除了混个肚子圆,两个季子下来能挣三百斤玉茭子,一冬一春呢,就靠这三百斤玉茭子度日啦,当然,再在山坡里弄些野菜,掺和着吃,化糊糊吃,反正一个人,好打发! 老孙六十三岁的人了,其实干的是小伙子后生家的营生,再过几年,老了干不动了咋办呢? 对着老孙那一扇孤孤的小窑门,我问;? 那,那谁知道,天知道吧,咳,咳,咳……王长顺用一串痛苦的咳嗽回答了我。? 我不由地走近老孙的窑洞,一领草席把门遮挡着,草席两边的门框上,是春节时贴的对联,强劲的山风把两条红纸撕得残缺不全,我无法辨认上面的字迹了,而横批却完整着,那用毛笔写的四个字,字体歪歪扭扭,像个五年级学生的字形,但字的笔划却饱含了一些沧桑,这显然是它的主人所为了,四字:穷则必劳。? 多么揪拽人心的四字哪!这是孤苦一生的老孙的人生认识和命运轨迹么!六十三岁,劳作了多半生的他依然给人打长工打短工,因了穷,他便如一头老毛驴,在无声无怨地劳作着,劳作着。 暮年的血汗换回的仅是些许温饱而已。我真害怕那横批上的四个字倒着读了——劳必则穷,那将是一个苦难的怪圈,是人生艰辛的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