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一场大风从黄土峁铺天盖地刮来,扬起尘土卷起沙粒刮了七七四十九天,刮黄了北方的天刮黄了北方的地,也给庄稼汉们一张张泛黄的脸子涂抹了一层粗砺的黄尘。于是,被烟叶儿呛出的咳嗽声焦躁不安地从塬上的瓦屋里从土崖的窑洞里传出来,伴和着惊蛰的第一声响雷。? 庄稼汉们从各自的门洞里蠕动而出,把明亮的混沌的惺忪的机敏的各种目光投向刚刚复苏了的土地。? 鲜亮的日头把酝酿了一个冷季的光线慷慨地铺陈下来,广袤的黄土地失却了单调失却了灰冷失却了冬日的坚硬,蒸腾着一缕缕细雾的时候,还原了本来的疏朗和温热,一如庄稼汉们质朴平实和布满期待的脸。? 一双沾满了泥土的大脚板子,套上婆娘们新做就的千层布底鞋,结结实实地走进了这面亘古未变的老塬上,走在这条祖辈踩踏过几千年的黄土路。老塬震动了一下,地心里隐约着的闷雷是从脚底下传出的。他们的前面,沉着老练地走动着的是黄土一样的稳健的耕牛,无须吆喝无须鞭打,善解人意的老牛知道春天是怎样的季节;他们的肩上,沉重的枣木犁把和闪亮的犁铧在默默诉说着新石器时代的历史,悠悠地慨叹着击襄歌声里的岁月。庄稼汉们在这一元复始的季节里想喊两嗓子吼两嗓子,喊出这一刻里莫名的孤独吼出心底久压的渴盼。于是,土路上就荡出低沉的或高亢的眉户乱弹,扬起整段的或残缺的老蒲剧,在片刻的投入片刻的欢愉或忧伤里,大片的土地横陈在庄稼汉子的眼前了。? 北方的土地,川里坦荡如砥塬上沟壑纵横,川里是庄稼汉们一面面古铜般的脊背,塬上则成了庄稼汉们一张张风雨蛀蚀凸凹沧桑的老脸,一条条岁月的沟涧里蕴含了艰辛蕴含了苦难蕴含了从昨天到今天的坎坷。颧骨的山岭和额的峰峦被黄土高原的风覆盖了厚重的皮层,嘴巴的崖畔唇的土峁上,那一丛丛稀疏或浓密的胡须长成了一丛丛树林,在三月风的摇撼里是否能摇撼出那被砍伐过的日子?庄稼汉子们晃晃脑袋,把往昔晃进一片淡漠的记忆里,谋生的小路弯弯曲曲仍在眉宇的皱褶里蔓延……两只眼窝,分明是黄土峁上两眼悠久的老井,伴着北方大山的历史,流出生生不息的挣扎流出爱的诱惑恨的疯狂和太阳下面背负青天的命运。? 面对松软深情野性弥漫的黄土地,庄稼汉子们没有犹豫没有矜持,把心中的浓烈之火封锁得严严实实,他们沉静地甩脱了布鞋麻利地套好了耕牛,一个响鞭炸过,当不曾发锈的犁铧锐利地切入土地,庄稼汉们的赤脚也犁进早春的泥土里。新翻的泥土在铧面上愉快地呻吟着,滋滋作响地卷起层层土花。他们在一阵阵新土的馨香里感受着温热感受着土地赐予的陶醉。犁沟长长地延伸着,向着漫长遥远的山那边。犁铧后面,身背粪筐的婆娘们在一把一把地抓粪,小巧的脚板叠印着汉子的脚印,把农家的一把把热情投放在深深的犁沟里。婆娘的身后,庄稼汉们的父亲树根一般的老庄稼汉们,把在苍老的目光里过滤了的、在汗水里浸泡得发胀的籽粒谨慎而忙碌地撒播,把饱满肥实的希望植进犁沟里……日头鲜活成一枚早春的新桔,把浑黄而清亮的光织成一张巨网,把耕牛把木犁把劳作的庄稼汉网进忙碌网进一幅幅生动形象的耕牛图里。? 在人和牛的静默天与地交流的神圣里,庄稼汉们会倏然忆起自己清晨一般柔嫩的儿时和春天一样亮丽的少年。摄入孩童瞳仁中的,是老父弯曲如弓的脊梁,是老母状如镰刀的脚片,如山的脊梁顶不起合家人的生计,勤快的镰刀却收割着一个个窘迫惨淡的日月。在牛背上跳舞的他们,在黄土里洗澡的他们,人生的第一感悟便是黄土地的贫瘠和清瘦,黄土地的博大和雄浑,黄土地的苍劲和悲凉……经过日月星辰的无数次轮回,春夏秋冬的循环往复,庄稼汉们出生的那盘宽大土炕渐渐古旧黑乌起来,黄土峁下小树林里捉迷藏的嘻笑声渐渐陌生缥渺起来。当一次次真实地走进土地,和他们的祖父父亲叔叔伯伯一样,也走进了庄稼汉们的行列,走成了这片土地的虔诚的信徒这片土地的忠实的主人。随着土地上麦苗的油绿和疯长,他们的鼻下唇上也蓬勃地钻出青黑的胡子,两只掌心里开始被锹把耙子把磨下第一层老茧时,曾经光滑的脖颈上山杏般长出一枚凸兀的喉结。千百次劳作之余,他们开始把眼光放在异性身上,用粗亮起来的嗓门谈起诱人的关于女人的话题,喉节亢奋地上下滚动着,嘎嘎的笑声滑碌碌滚到了黄土里,黄土便不再单调不再乏味,她蕴藏了多少让庄稼汉们神往和神秘的故事啊。从这会儿开始,遒劲的西北风猛烈的东北风在他们年轻容颜上雕刻粗糙,浑浊的黄河水冷峻的太岳山给他们未定格的性情磨砺坚韧,祖辈相传的淳厚民风和左邻右舍浓郁的乡情,使他们懂得做完自家活路的时候再套上牛儿给村头年迈的五爷捎带拉两车子猪粪,给沟底缺少劳力的二嫂驾起驴儿耕上三亩坡地,然后把这平静而滚烫的情谊化作浓烈的高粱白酒,在某一个月夜里招呼上同辈的庄稼汉们,围一张圆桌,把辣椒把酸菜把一肚子的话题当成最好的下酒菜,猜拳吆喝声把北方的乡村震得山响。在青春和酒精的刺激里,他们放肆地大笑,他们把动作弄得十分老练地比划着,他们转到院外对着干燥的土地冲一泡热辣辣的黄尿,然后也借着酒劲偷偷地学跳寡妇的墙头……?? 北方的春天短暂得像小青年斑澜的梦幻像春乏农人一个短促的小盹儿,一场跟一场的大风把日月刮进了另一个火热的季节,庄稼汉们也告别青皮后生的轻狂认真走进这个季节的成熟。 日头浓烈地把土地把麦子把庄稼汉们一张张脸子染成了同一个颜色,在这个土黄色的天地里,庄稼汉们的笑声也黄澄澄成熟了眼前的小麦。面对麦子的波浪,他们的心也翻滚成一片激动,他们把手中的镰刀在场院旁的磨刀石上磨了一遍又一遍,蘸上汗水蘸上心血把期待的镰刀砺得飞快,攥着这把镰刀他们扑向麦地,把腰肢弯曲成一个古老的文字,弯曲成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那几日,铺天的黄土色彩中唯有汉子们的眼窝是血红的,血红的眼窝里装满龙口夺食的内容。他们把麦田麦场麦库奔走成一个忙碌的三角形。太阳烘烤着黄土地烘烤着土地上一枚枚土豆般的光脑袋和一颗颗兴奋激动急躁不安的心。大片的土地里有牛驴的影子骡马的影子也有收割机和打麦机的影子,抱麦捆的老人拣麦穗的娃娃和送来一罐子绿豆汤的婆娘们同打麦机们一起交织成一个繁忙艰辛的五月天。? 不眠的日子在实实在在丰丰硕硕的收获里过去了,乡村又走进一片相对宁静中,庄稼汉子们会在宁静的六月天选一个好日子通知亲朋好友街坊邻舍,喜盈盈乐颠颠摆上几桌子酒席,在几挂鞭炮的燃放里和一个以前相识或不相识的姑娘结婚成亲,拜天拜地拜祖宗拜家族中的每一位长者,最后不忘了小两口的互拜。村巷里树梢上挂满炮屑荡满喜悦,荡满了鼓乐班子欢快的吹奏,这吹奏一直延续到了夜深人静。亢奋的庄稼汉们将在这个美丽六月的夜里把他们蕴含了多年的热情淋漓尽致地喷发出去,释放给另一个春情澎湃的人,卧虎山在起伏黄土峁抖动,村前的黄鹿泉在奔涌畅流,在这野性的跃动里,庄稼汉们一夜间把羞涩的大姑娘变成了大方的小媳妇……黎明,村人们会发现,那对新人的房屋上新垒的烟囱里有一缕青烟在向瓦蓝的空中扭去……来年的六月或七月,村人们知道,这所房屋里便会传出崭新的婴儿的啼哭,炸起蓬勃生命的呐喊……?? 北方的原野是浮躁不安的野性的原野,原野上的灵魂是滚爬摔打的游荡的灵魂。有钱难买五月旱的干渴日子过去了,六月连雨吃饱饭的湿润日子过去了。当遍野的高粱红艳了穗子当遍野的玉茭金黄了娃娃的时候,秋风秋阳秋天的田野便沉甸了一个季节,无际的苍穹安详明净地深邃起来,面对千百年传下来的悠悠泛黑的连枷和新购回的灿灿夺目的脱粒机,庄稼汉们沉着含蓄地像这个季节里稳重的大青山。看一眼正午的太阳,那是庄稼汉智慧和充满张力的年纪。四处都充溢着熟透庄稼的气息,四处都流荡着收获秋日的紧张,割高粱拔花杆出红薯刨山药掰棒子碾谷子打糜子晒豆子还要捎带拾掇菜园里的紫茄子山梁上一树树的红柿子…… 做完这一切又把土地平整得如同一盘大土炕,犁耙得舒服熨贴松松软软,再从家里把那台老木耧扛到地头上连同一口袋子良种。? 木耧不知是上几辈子传下来的,用坚硬的枣木或耐实的桦木做就,大方的样式华美的木纹让人对祖先的手艺感叹不止,遍体的黑红显得深沉庄重,瞅一眼便想起它从悠悠岁月里摇过来,陡然增添情感的凝重顿生出酸涩的钦佩。庄稼汉子们知道,老爹就是摇耧的好手,儿时,他们用一泡尿水在土里和泥,娘便牵一头老驴在前面走,光着膀子的爹们很有节奏地摇着它,老到执著地辫着蒜步,在这大片土地上划出三道直溜的细沟。长长的地畛没有尽头,苍黄的天浑厚的地把驴把耧把人推移成几个蠕动的黑点……爹们把自己摇死在黄土里的时候,耧便传到他们手里,待到他们摇不动了就该儿子孙子接着摇,在黄土地里摇出了多少个歉收与丰收的年景,摇出了几代庄稼户共同的归宿。? 庄稼汉们的汗水比河水还便宜,庄稼汉们的泪水比油水还金贵。他们情愿牛一般在黄土里流尽血汗也要巴结儿子上学念书,将来去过不同于自己的另一种日子;他们宁愿吃粗穿烂盖着麻片一般的破棉絮,也要给上高中的儿子弄一床体体面面的好铺盖。庄户子弟求学艰难,当心爱的儿子高考落榜垂头丧气地归来也走向这片土地的时候,庄稼汉们红肿着眼窝把珍贵的泪珠子尽情地流下来,流成漫漫秋雨把那一段日子浸泡得潮湿而黯淡。? 有文化的儿子们从走向土地那会儿起就业已成为一个小庄稼汉。小庄稼汉不似父辈那样全身心地忠实于土地,望着大片的浑浑黄黄常思谋一些土地之外的谋生手段。这使得庄稼汉们痛苦和不解。经过秋日的怅然秋日的反思,他们诠释了一个全新的命题:黄土地上的庄稼一茬有一茬的长法,黄土地上的儿女一代有一代的活法。秋天的辽阔使庄稼汉子们有了哲人的睿智哲人的超脱。? 秋天毕竟是沉重的季节,正如庄稼汉们沉重的年轮,生儿育女养老送终的担子全在中年的肩膀上。他们会把院里的百年老树恋恋地砍倒,早早给老人备一口上等的棺木,来尽一个儿子应有的孝道;他们会把半生的血汗半生的积蓄拿出来,矗立成一排座北朝南的新瓦房,在中堂的正梁上留下气魄而骄傲的大名儿。庄稼汉子们一面叹息着土地的减少,一面却又在占有着宅基地,除了土地,房屋是支撑光景支撑声誉支撑人生目标的又一大内容。在宽敞明亮表明着业绩表明着家道殷实的瓦房里,在种有南瓜吊有葫芦的院落里,一枚圆桌借了秋月的皎朗,摆了葡萄摆了果子摆了刚摘下的酸石榴甜石榴,在合家的团圆里,听老人拉呱着老村子新村子的变迁,给小儿讲一些杏树枣树的童话……在这片刻宁静和睦的氛围里,黄土地上劳顿疲惫的身心得到了歇息,永远要强的心理上投下了满足和明月一般的自豪。?? 日子在昼夜的交替中增加,正如庄稼汉们脸上的纹路在纵横中延伸。当阴郁的天空里抽下第一条晶亮的雪丝,猛烈肆虐的西北风便疯狂地抽打着黄土地,把北方的原野裹进砭骨的寒冷里。上了年纪的庄稼汉们不会躲进暖和的小窝里玩扑克打麻将,他们会闭着眼窝喷着烟雾把一冬一年的活路细细盘算,然后系上羊肚子手巾勒紧布腰带走进凛冽的土地上,套上毛驴带上干粮,让平车的小轮儿滚进小镇滚进小城滚向闹市的一隅,谦卑而自信地把城里人不屑一顾的茅粪装进粪桶里,载着满桶热情满桶浓烈返回自己的家园……他们会在早已收拾好的土地里用一根木棍点戳无数个地眼,通放憋闷的地气,他们知道,放了地气的土地来年点豆子粒儿大,栽红薯瓤儿甜,他们专注地戳着地眼,把对土地的热爱深深戳进地心里。? 永远做不完地里的活路,永远读不尽土里的字典,当枯树一般的四肢不能再灵巧地动弹时,他们会望着冬日的夕阳沉思,祥和善良的面容包含了往昔如烟的记忆,或生发岁月短暂草木一秋的感叹,或为无力再把牲口粪运往地里而懊恼不已……卧虎山不会苍老,龙祠泉碧水长流,当合上那一双沉重的眼皮,在子孙们一片哀伤的嚎哭里,睡成一个苍黄的土包入土为安时,庄稼汉们便完成了生命的最后辉煌。 蓝天记着他们,黄土记着他们,蓝天书写了他们的平凡,黄土深烙着他们的脚印。当次年的清明节,小孙子提了酒壶提了祭盒来祭祖磕头时,会惊奇地发现坟土上刚长出一丛鲜嫩的野草,刚开出一朵美丽的喇叭花,诉说着又一载的开头抒发着些许希冀……?? 从悠久的年代走来,从洪荒的远古走来,从刀耕火种的岁月走来,从连枷声从击壤歌的执著、悲怆中走来,带着尧舜禹淳厚遗风的这群庄稼汉们,在北方这块发烫的土地上演绎出千百年苦难和辛酸、勤劳与智慧的黄土文化。当变革的大潮凶猛地冲刷这片文明悠远积淀沉重的黄土地时,庄稼汉子们被四面八方雄性的风刺激得痛苦不安亢奋和浮躁了,恪守土地的诺言恪守春种秋收的诺言和心理失却了固有的稳定和平衡。大片土地在气势恢弘地实现着一个大预言的时候,庄稼汉子们也在阵痛中进行一次庄严的洗礼和神圣的嬗变。在这激动人心的嬗变里,扛着锹镢耙子的庄稼汉们开着小四轮开着播种机开着联合收割机的庄稼汉们,踩着山脊着高原踩着黄土的风尘一同走向高悬的太阳。? 庄稼汉,北方的一群生生死死的庄稼汉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