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二十年过去了,时间仍然不能湮灭心里某个角落里的一个红点。这个红点是温暖之源,即使有了遥遥的距离,或者很多时间并不去重视它,然而它仍在那里,不动声色,令心情在某些日子感动得一塌糊涂。这个红点是湘南,是乡下,是那些低矮的瓦房,是那些生活在农村的人们,亲人们。在这个冬天,又一次苏醒了我的记忆,让我向它靠近,寻找温暖。
在永宁路的平田段,向东,有一个小小的村落,一条蜿蜒卷曲如蚯蚓的沟渠,顺了山脚,靠了白烟茫茫的田园,流向小村落。近村的时候,有些稀疏的树,或者是桃,或者是李,或者是杨,或者是梨,没有搁置,粘在田头地头,或插在沟坡上,在淡淡的风雨里,屏气止息了般,挂一枝水滴,横在空气里,与远山上蒸腾的雾气呼应。树里有泥路,因为久雨,路已经烂了,泥泞得一片狼籍。路沿上枯萎的小草上,也溅上了斑驳的黄泥浆。路边的田野里,荒芜了,还是能看到一条两条黄牛,顺着田埂啃草根。偶尔它也会抬起头,看看白烟袅绕的村庄,看看远方一样空荡荡的田野,它又埋下头去,继续在枯草里捋食。
水渠流到村头,一条石板很自然的将村与外面的路连接了起来。沟渠继续前流,流向有些雾气飘荡的小溪。而这端的路,却已成了干净的石板路,看不见一个沾泥的脚印。原来村民过桥之后,都会停下来,顺手在沟渠里洗了鞋,将污渍清理干净了,才步向回家的路。石板上,水的湿痕映着天光,明明亮亮的。路边十几座房子错落有致,邻田亩靠山脚,一直到东边的水井。墙是黄泥的,窗蒙了塑料薄膜,瓦片是湿润的,烟熏日晒过的大门洞开着,堂屋里有长凳,有大方木桌,一只鸡,或两只鸡伏在桌子下,或闭着眼享受这雨天里的宁静,或睁开小眼,看看门外的响动。窝在大门角落里的黑狗肯定窜了出来,立在大门对面的平地上,汪汪的来几声,又回到原来的窝,继续享受这个下雨的冬天。
湘南的人把厨房叫伙房、灶屋,我们那里把厨房叫“伙落”,通常把做菜、吃饭、会客的地方合在了一起。没有到吃饭的时间,男主人出去了,屋里通常只有主妇、老人和小孩子们。那时候,灶口里烧了火,燃料是山上的杂树根、灌木枝,有了火烬,大人便把火苗压住了,火堂里便升腾起一柱烟来,透过楼板,从瓦片的缝隙里漏出来,在屋顶上散成一片,飘飘洒洒,透出安逸悠闲。姑奶奶来了,母亲把麻箩端出来,放在灶头一角。姑奶奶虽然七十过了,可烟不花手不抖,做起针线来,均匀细致,胜过街头的裁缝师傅。这个冬天,只要没事,姑奶奶就准时到我家,一边在灶头烤火,一边做针线活。她瞧着布头,一针一线,一边还跟母亲唠叨一些过往的故事。某年某月下鹅毛大雪,冰天雪地,从十一月下到十二月出不了门,家里没米了,一家人围着灶火,顿顿吃红薯,有一把面条,全家人吃一天。姑奶奶说,即使那样,也没有人动邪念,出去偷一个或抢一个吃的。母亲答话说时不比古了,现在的人都不讲脸面了,街上已经出了明偷明抢的了。姑奶奶仍是低着头,却惊讶了,说:那还不抓一个杀一个?母亲说:人心坏了,哪杀得过来啊?
大人们在灶屋里谈山谈海,不怕寒冻的孩子,依然跑出来,几个伙伴约在一起,找一个避风的屋角落,开始玩弹珠,或者玩纸牌。玩腻了,跑到邻居家,找一个笸箩,撒上一把白米,用短木棍撑起来,用一跟绳子牵了,然后一伙人躲在大门后,等瓦檐上的麻雀扑落下来,蹦跳到笸箩下啄米,一拉绳子,就把小雀儿罩了。可是,小麻雀落地了,躲在门后的孩子们激动了,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小雀儿还没有进到笸箩下,小三子从门后的人堆里爬出来,边抹眼泪边嚎不干了,眼看到手的麻雀受了惊吓,扑地飞上了檐头。小三子的哥会怪我踩了小三子的腿,小三子又怪他哥没让他抓牵引的绳头。一哄而散之后,各自回家。母亲去沟渠里洗菜,姑奶奶还是端坐在灶沿边,见我回来,从麻箩里捡出一个灰布褂子,让我试穿。我嫌难看,姑奶奶会说上一堆忆苦思甜的话,说我吃饱穿暖了就忘了本了。穿上之后,姑奶奶前扯扯后扯扯,端详一翻,说:别脱了,就这么穿着吧。说这话的时候,年迈的姑奶奶一脸的满足,像个得了表扬的孩子。
姑奶奶死的时候,我在她的身边。
妈妈老了的时候,我却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回家都成了很奢望,三两年见不到母亲一面。是生活改变了现实,还是我的心变了?是我的能力不够,还是亲情不如经济重要了?走在这城市冬天的雨里,这个城市仿佛一夜之间清瘦了好多。树没了精神,路边的花也零落了一地,枝头空荡荡的,只有一抹雨痕。冷漠的行人匆匆赶着自己的路,消失在每一个路口。路上依然车来车往,没有好坏之分。再这模糊的风景后面,却无时无刻的都在追逐着利益和利润,无论是怎么冷漠的面孔,利润都会融化他肢体动作的僵硬,而不再像穿了衣服的骷髅。路边的花落在了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被浅浅的水流淹没,在人类的脚步下零乱不堪,我们的生命将陨落在哪?看看广州林立在雨里的建筑和奔行的人群,我没有答案。
一个人步行在豪华建筑的楼道里,清晰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遥遥远远的地方,这样的日子,乡村该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致呢?雨里,崭新的乡村所散发的空虚的味道,在荒凉的雨里弥漫,鸡鸭或黑狗走不见了,宽阔的水泥路上,除了雨留下的湿痕,干净如洗。而空旷的田野里,只有云烟流动了。远山、树都在雨里沉思,我的心仍然从乡村现实的荒凉里挣脱出来,努力的去靠近故事,去寻找温暖。古老的乡村,在新的建筑后面若隐若现,如姑奶奶的一声呼唤,让所有游离现实的思想回归到素朴的传统,而回到平静中来。当我一个人推开窗,俯视烟雨里的广州,我仍然是那么茫然,茫然地揪住回忆里的一些温暖,令生活继续,令希望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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