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泛黄的故事,因为那个穿家织布的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但那个影子,却因为我,而一直停留在我家屋檐下的小巷口,或倚或靠着土墙,或早或晚都在那呆一会儿。她回看着西边路,那是村里的出路,来人去人,一目了然。可是,我只是一年回去一次,每次,她都在等待。这让我有个错觉,是不是她每天都在为我等待?她走了之后,我对这感觉深信不疑。因为,从那以后,没有人在小巷口等我了。
她是我的奶奶。一年四季都穿家织布的衣服。有的,还是她当年的嫁衣。
村里很多老年人都穿家织布衣服,易洗,透气,耐脏,也耐穿。
家织布的颜色很单调,我见过的颜色只有浅蓝深蓝,乃至有了一块家织布,要染色,也说:上街靛一下。靛:一种深蓝色有机染料,称“靛蓝”。除了用作衣服面料,家织布还可以做被套。奶奶的被套就是家织布,面很粗糙。父母亲要给奶奶换丝棉的,奶奶不肯,说已习惯了家织布的味道。
做家织布的工序很繁琐,也很讲究。
首先要搓棉成纱。我姑奶奶当是是高手,她纺出的纱线头少,且粗细均匀,即使有结线头的地方,姑奶奶也用巧手捻匀,不影响质量。姑奶奶用帮人纺纱线来收取微薄的工钱,她住的小房子里,一年四季都嗡嗡着。纱成锭,白白的一团,在竹蓝里码得整整齐齐。我们蹭到旁边看,姑奶奶会严厉的阻止我们用手去摸。我现在还记得姑奶奶的神态,瘪着爬满皱纹的嘴而,伸出一只手拦着我们,说:谁弄乱了,晚上就到谁家去吃饭。
请谁吃饭,我们做不了主。我们就蹲在一边看着,看姑奶奶一手纺车,一手抓棉条,左手岁了纱车的转速伸缩,舞蹈般的把棉花变成了棉线,然后把一个一个纱锭在纱车上放出来,纺成一把一把的纱缟,用竹架撑着,取下来卷成一把一把,并在中间位置用纱线绑好,搁在麻罗里备用。姑奶奶的房子阴阴的,只有屋顶两片明瓦透过亮来。天气晴好,姑奶奶搬了纺车出来,在屋檐空地上纺纱。阳光倾泻在她身上,她仍然瘪着爬满皱纹的嘴,全神贯注,认真的纺她的纱。如果是阴天,姑奶奶就在灶堂前纺纱,母鸡趴在灶堂的草灰里取暖,姑奶奶在一边劳动。如果鸡生了蛋,就唤我把鸡蛋捡来。我捡来鸡蛋,坐在姑奶奶身边,自己在鸡蛋上啄一个口,就把鸡蛋清蛋黄吸食了,并在姑奶奶面前炫耀空鸡蛋壳。姑奶奶笑一笑,说:明天你长大了要还。我长大了,却还不起了。我十岁的时候,姑奶奶死在了床上。入殓时,父亲把她盖的家织布被子盖在了她身上,说姑奶奶怕冷,盖上了这个,下到阴间就不怕冷了。姑奶奶走了好多年,我还能在楼上看到她曾经用过的纺车,原本上了红漆,很漂亮,现在染了岁月尘埃,黑乎乎的了。
在织布之前,棉纱是要过煮的。
奶奶说,煮过了,棉纱才有韧性,摸起来才柔软。
煮棉纱的时候,要不停的翻动。棉纱煮好之后,晒干,就要找织布师傅。
我见到的唯一一次织布,是四姑出嫁前,奶奶要为她置备嫁妆,准备了好几个秋,才凑成一条家织被面所需要的份量。那时,平田院子有织布师傅,却没有织布所用的器具了。奶奶问了几个地方,才在二十里地之外的一个乡下找到师傅。那师傅是一个文文静静的青年,白着脸,身子单单薄薄,穿蓝卡叽布衣服,扣子一个不拉的扣着,很整洁。奶奶跟他说好价格,工钱是一匹布钱。年轻师傅就在我家厢房里安下机器,晚上在梭织上安纱,白天就咣当咣当的在织布机上穿梭。起头的时候,我把在门槛上看,还是一根一根经线,他埋着头理线头。晚上去看,却织了两尺多长了,神奇得很,让人惊讶不已。一个星期下来,就成了一匹布。青年人把他卷好,放在一边,继续他咣当咣当的工作,一天下来,说不了一两句话。
布织成之后,奶奶备一桌酒席,谢了师傅。
师傅结了工钱,整了整他蓝卡叽布的衣服,白着脸,低首走了,留给我一个瘦弱近乎病态的背影,至今还在记忆里。
布织成了,择个圩日,去染房招呼了,下个圩日,才用箩筐担了,到染房“靛”。染房里一口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咕嘟咕嘟响着,热气熏人,空气味道如米汤水,浓浓的让人犯迷糊。奶奶跟师傅点清布匹,托付他看好箩筐,就出来到街上,添置一些日用品。待到日落西山,奶奶才去染房,跟师傅结了帐,找人帮忙挑回来,仍然用水泡着,次日早上,天气晴好,才担到河里,漂洗干净,然后晒在河坡上。晒了两个钟,奶奶还要去翻转一次。晒干了,抱到裁缝店,用机器缝。信不过机器和洋线,还得抱回家,找会女红的左邻右舍帮忙缝,剩下的布料,就缝成衣服。我们已经穿洋布,奶奶觉得洋布密实,不耐脏,仍然穿家织布衣服。张大了,看奶奶穿的靛蓝的家织布衣服,倒觉得很时髦了。还跟奶奶说,自己也要弄一套来穿。奶奶却以为我在笑话她,说我好了伤疤忘了疼。见我当真,又说,现在不种棉花了,那里去弄棉花?想一想,也是啊,家乡好多年没人愿意种棉花了。而一边的人也说:现在谁还种棉花?买一床现成的棉被,不过才百十元。奶奶看看来人,看一眼,撇过头去,不理会他,默默看着面前,不说话了。
奶奶是个有自己历史的老人。
很多时候,我觉得,穿着家织布衣服的奶奶,就是我的根。
尤其是我每次经异乡回家乡,走到村口,望向家的时候,奶奶总是在我家屋檐下的巷子口侯着,第一眼看到我,就说:崽回来了。我说是。我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佝偻着背,一步一颠,一边喊我妈,说:崽回来了。然而在2003年,这呼唤在人间嘎然而止。我从广州回去的时候,奶奶已合上了眼睛。家里的长辈,已把她身前用过的家织布被盖、家织布蚊帐、家织布衣服付之一炬,烧给她了。父亲说:一代人归一代人。
奶奶走了,村里最后一个穿家织布的老人走了。
奶奶走了,我跟奶奶的生活,从此天人相隔。而很多时候,我脑海里都浮现一幅画:一个老人,佝偻着腰,牵着一个孩子,一老一小,在山脚下走走停停,在夕阳里拖着长长的影子,指点一山苍黄的落霞晚照。奶奶似乎就在身边,看着我经历风雨,只是不在呼喊了。从那以后,村里安静了,一代人又即将老去,留给我们的,是有别于家织布的另一种感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