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个村子,恍如隔世。四下里重峦叠嶂,山是不高,然而对这个矮小得可怜的小村庄来说可算崔巍了。四点多村子里的阳光已经黯淡下来了。一切事物,那坐在门外的长藤椅上悠闲着的目光呆滞的老人,那伏地不愿一动的瘦犬,那暗绿的了无生气的树,仿佛这一切,都进入了长长的休眠状态。只有缓慢变化的天色在数说着日子悠悠地过,间或可以听到几声鸟鸣,却显得这空谷更为幽深。
此刻,我眉头皱着,微微的褶痕里面藏着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
是的,这个村子就叫世里。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世里了。
世里像是一个遥远的梦,若即若离。说它世外桃源罢,破旧不堪;说它破村一条罢,我不忍。
在村口那片繁茂的竹林底下,站着脸上写满了焦急的阿培。
一见我,阿培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还是那张明晰清朗的脸,地地道道的在风日里长养着的脸。他穿了一件流行于七八十年代的有棕色格子的的确良,短裤,踩着一对沾满泥淖的回力鞋。
近了,我再看他的脸,像这里饥渴的土地一样的泥黄色。我鼻子一酸。可是,还有谁的眼睛像我的阿培那样饱聚了水田青山的灵秀、那么的澄澈而易懂呢?
阿培微笑着抓过我的自行车车把。我问道:“还在家里么?”
“嗯,还是在家,养了几只鸡、添了一头小母猪。”
村里的人看见我这个穿着斯文的来客,一并放下手中的活,好奇地打量着我,俨然很久没见过新鲜的样子。
阿培的母亲在家。“阿国,你,坐啊。”这个女人的声音沙哑到字音难辨。下午,世里令人困顿的阳光透过狭小的木窗地漫进了这低矮的沥青棚顶小屋。我看见女人的颧骨突出,脸色发白,嘴唇干裂,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她招呼了我,便走到烟熏火燎的灶膛旁边抓了一根短竹竿,拉了把椅子坐下。点了一支香,一边用香火在竹竿上伸出来的小节支末端上碰触着,一边把嘴凑在竹竿的上端,狠狠地抽了几口,竹竿里面传出咕噜噜的怪叫声,同时那小支节末端蓦地发红发亮了,成了这个压抑的屋子里唯一有生气的,而且过于有生气的物体。然后,她长长地,十分舒适地松了一口气。我在我以前居住的村里面看过了,这叫竹桶水烟。
我很早便熟知,阿培的父亲懒于农活,母亲多病,姐姐出嫁后难得回来,小妹还念书。阿培必须承担起这个家。看着他那黝黑的倔强的小腿,我相信他它壮实和韧性。
阿培从灶头端了一小篮煮花生放在桌面,拉了两把小竹椅过来。看着我的阿培,我心里又暖烘烘的。本来想跟他讲讲我在学校里得知的趣闻,但此时我觉得这种境况,我们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话题。
吃了把花生,我又跑过阿伟家。我不大愿意叫他茶煲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小时候叫得特别亲切的花名,现在居然显得格外的拗口。
儿时阿伟跟我同桌,他考试成绩总是得零分,老师便指着阿伟那不开窍的脑壳怒骂:茶煲!至今想来,在完全失去儿时的稚趣的同时,又掺杂了几许凄凉。
我觉得似乎很久没跟阿伟说过话了。虽然我每一年都来,今天却突然发现他敢情如此怪僻,不喜欢像小时候那样爱说爱闹。
我走进他家门。门口停着一辆老式的嘉陵牌摩托车,尽管这里落后,也难得一见这种老车了。应该是他爸的。老式的旧屋,很高很大。也很空。一个满脸老人斑的婆婆走了出来。阿培对他道:“三婆,这是阿国。”“哦,阿国么!”她大叫一声,想来阿伟跟她提过我。她侧着脸端详了我半晌,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然后回过神来,往楼上大声喊:“伟——亮,阿国来了哇!”没有动静。我说不了,让他睡。三婆婆又喊了一遍。阿培对三婆说:“你别喊了,他会下来的。”“嗯,伟亮这个孩子,唉,太差劲了,什么都差,阿国,你一定是个有文化的人,你照看一下他。”我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另有一种滋味。
正想着,阿伟晃晃悠悠地下来了,脸上盖着草席的挤压过的红印,爬满了困倦。他径直走到一张藤椅上一屁股坐下。
“阿伟啊,给阿国摘个瓜吃。”“是啊,伟亮你快去。”他奶奶也附和道。阿伟还不出声,他默默地走出门。我们跟了出去。
世里村的简单概念就是几排破朽的房子的组合。房子前面不到五十步就是一片芭蕉林,林里长满了野草,遍堆着垃圾。我跟阿培穿过芭蕉林,近处垄亩相凑,有水田有旱地,形状极不规则,狭小贫瘠。不远处青山展眼可望,荒芜已经把山体吞噬。
我扫视那农田,禾苗还待拔节,菜田里的植物都晒蔫了,独那一片西瓜地,长得正旺相,藤蔓爬满了垄间的空地,葳葳蕤蕤,绿油油的十分可爱。是的,尽管是独独这一片,都是城市里所没有的!
阿伟正在瓜垄上拣瓜。不到盏茶功夫,他手托着一个大西瓜,跣足踩着泥淖吧嗒吧嗒地朝我们走来。
我跟阿培只站在垄头望望罢了。我不下地,是因为我的脚常常干净,我担心把鞋子弄脏了。阿培不下地,是因为他的脚常常跟阿伟一样,可以不下就没有必要下,难得有机会不下。
阿伟还不做声,用清洌的井水冲洗了瓜,回屋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把瓜放上木桌,刀口对准了,左手一按刀背,西瓜应声裂开,露出通红细嫩的瓜囊。每一个动作都如此干脆利索。一个生活上如此利落的人,小时候学习怎么可能总得茶煲呢?
一个瓜切作四瓣,阿伟望了望我,“吃吧。”阿培拿了一块就啃开来。我也拿了一块,我说:“你干嘛不吃啊?”“我吃过了。”阿伟说完回屋去了。我细嚼着那松软香甜的西瓜肉,疑惑地望着阿培。“呵呵,你不知道,我们早吃厌啦。不过我觉得你一个人吃不了这么一大个,丢了就可惜了。”阿培边啃边回答。
“你不觉的阿伟现在很怪么?”“不用理他,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我叹了口气。他真的变了,究竟从何时开始,我也模糊了。“他现在找到工作没有?”“还没,他连普通话都不懂,没有厂让他进门。整天开着那辆老嘉陵,穿着破牛仔裤在商业街上转来转去,唉,我都觉得可怜。”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别过脸去。
世里的傍晚来得早,我抬起头,几时炊烟已从黑乎乎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灰白的,令人惆怅的,中间还不时夹杂了细黑的碳条。我曾经自以为是地希望这炊烟断了,终究是不愿意的,而且有愧于这种残酷的念头。
世里世里,世世代代都在里头。然而,当我默默叨念起这一句时,切切实实地,心里又充满了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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