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多大,牛不说。房前有棵榆,房后有棵柳,院子里还有个歪脖子枣树,牛都知道。东家养牛,西家也养牛,有时候东家的牛哞哞一叫,另一家的牛马上应声:哞——哞。有多远,凭声音就能感觉到。说不定明天被一家的主人套在了一起,做个牛友,低下头,一起使上劲,让脚下的黄土一垄一垄地翻开,松松筋骨,好让庄稼一开春就打着支棱往上长。直奔那个饱盈盈的秋天。
牛也知道季节。听声音,辩颜色,就知道哪只是在春天鸣叫的鸟,哪株是在夏天开花的树,哪种粮食会在秋天低下穗头,哪片草在冬天最早迎来第一片雪花。这些,牛都知道。但牛没说过,只踏踏实实走脚下的路,细数着从眼前流过的日子,该长牙的长牙,该换毛的换毛。一捆青草,一把料,咀嚼着清淡的光阴。
牛也有过梦,小时候跟着母牛前后左右地撒着欢。不过因为还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忧郁。什么叫忧郁?看看母亲忧郁的眼神,看看父辈忧郁的步伐,心里有一点点沉。后来稍微长大了一点的小牛,整天在村子里窜来窜去,不是骚扰谁家的鸡,就是招惹哪家的狗,然后,尥着蹶子跑到村前的小河里。小河里才真美气,清的水,绿的草,粉的黄的红的花,还有静悄悄掠过头顶上的云。可小牛就是小牛,无忧无虑的时光总以为会持续很久。所以,有时大了胆子爬上无人看守的庄稼地,不吃青草,专拣嫩生生的蔬菜庄稼叶。终于被膀大腰圆的憨五捉住,上了绳。
上了绳的牛,再不是小牛。牛鼻子被钢锥刺穿,滴滴答答流了很多血,牛想说,哞哞叫的声音从村前飘到村后,越飘越轻。牛也想挣脱,铜制的鼻环长在了鼻孔里,一挣生疼。憨五说:挣吧,挣吧,看我制服不了你?硬生生拽进牛圈里,一口石槽,从此再不能腻在母牛身边撒欢儿。
在村子里,牛比人重要,没有人不知道。一嘟噜大小、二小排了四五个,也不见得能拉动一张犁。犁是牛专属的。大概仓颉造字的时候,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上有禾与刀,下面才是一头负重的牛。所以,牛的忧郁应该是天生的。只不过小的时候,少不经事,一副肩膀越长越宽,是为了更好地挂住牛轭;两双腿脚,越长越硬实,是为了抓牢这脚下的土地。然后,以一种永恒的姿势,双目如炬,点燃这简洁或贫瘠的日子。
乡间的日子就是一快地的日子,翻过来,翻过去,翻阅着春夏秋冬。这地有多长,日子就有多长,这地有多深,日子就有多厚。这些,牛都知道。把身影停在地头的时候,粗略计算了一下田方,心里有了答案。不过,牛还是不说。风该来的来,东南西北你尽情地吹,也挡不住牛的步伐;雨该下的下,是毛毛细雨还是大雨滂沱,牛的眼神始终不渝。
有没有修成正果的牛?谁知道。反正牛年生的犇爷和一头牛成了莫逆之交。
犇爷套牛不说话,和牛对视一眼,从墙上取下牛轭牛缰绳,牛就稳稳当当停在院子里。尾巴扫扫身上的蚊虫,耳朵扑扇一下,听听岁月的风声,等犇爷把缰绳拴好,把犁铧套上,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旷野。没有牛鞭尖利的呼哨,也没有极不耐烦的呵斥,只听见一声“呦——哦”的吆喝声,温软而悠远。脚下,土地传来花开的声音,一个季节的美丽或丰盈,由此展开。
我在乡间太久,和所有人一样,从一头牛的降生到离去或老迈,见证过牛太多忧郁的时光。没有人说什么,人们总以为牛就是牛,天生就该与犁杖牛轭为伍。如同一个行走在风雪路上的负枷人。别回头,回望太多忧伤,沉重与泪水。走下去,或许在某处的转角,能邂逅一抹明媚。
日子就是日子,村子里的日子平静如水。谁家新添了男丁,谁家新添了新人,把鞭炮声挂在树梢,飘了好远;谁家走了先人,一把纸钱哭散于风中,一声唢呐窜上云霄,奔赴下一个轮回。牛呢?牛依然默默不语。在低矮的牛圈里咀嚼一捆青草,咽下去,是昨日或今日的忧伤,反刍的,是一段再也平淡不过的履程。牛圈外有月,或清冷或阴柔地挂在天上,夜风吹动刺槐、柳或杨的树梢,像抚弄村庄的发。抚过一秋又一春,抚过一冬又一夏,把牛粗重的喘息声,带走,飘远,消匿在乡村的夜色之中。
牛不说,光阴婆娑。
一头牛到底走了多远的路程,没有人能算得清。树见过,草见过,庄稼见过,啁啾在老场上的那些鸟雀们也见过。它们见过,它们在说。它们说牛的小的时候多么调皮和快乐,从村前跑到村后,从沟渠跑进小河里,嘬牛娘的奶,和母牛耳鬓厮摩。而后,长成一头真正的牛。
一头真正的牛可能是黑色的,也可能是黄色的,也有可能是灰白花色,顶着一对威风的犄角——却性情温和。没有谁劝慰牛,也没有谁告诫过,牛不过是一条牛啊,你说牛有什么法子?肩胛被牛轭深陷,铜制的鼻环将伴随一生,成了一辈子拔不去,抹不掉的记忆。开裂的蹄夹走起路来,能听到碎裂的声音。什么碎了?牛的少年,牛的壮年,牛咀嚼和反刍一生的光阴,已经不起任何一股风的召唤。或许哪股风来,牛的身影就会碎成一片黑色或黄色的光影,飘散于风中,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那粗重的喘息声。
村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矛盾过。一头又一头的牛走失,让父辈们惋惜不已。他们,浑浊的目光曾经和牛如此温情地默默相对。他们,褐色的皮肤曾经和牛一起在烈日的炙烤下默默躬行。他们,端着粗瓷大碗,也要看一看牛料是否该添了,牛圈是否该扫了,哪一片地,该和牛一起去耕耘了,哪一段路还要和牛一起走下去,直到未知的那一天。
村里最好的养牛人犇爷坐在牛圈里。今天,犇爷要和牛说说话。尽管牛不说。
犇爷说,这一辈子养了多少牛也记不得了,犁过多少地也记不得了,但总能记住一些清晰的片段,恍如初现。那一年犇爷驾牛去换粮,给队里换回的粮食一粒也没动,冷啊,饿啊,晕倒在牛车上。一头牛,一驾车,一条饥肠辘辘的乡下汉子,一直走啊走,没拐进沟,也没摸错路,一直回到了家门口。
犇爷说,牛啊,通人性。驮着五六岁掉进村前坑塘里的玲儿,一路走,一路掉着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扑嗒扑嗒砸在脚面上,真叫人心疼。
犇爷说,牛啊,这辈子除了牛啥都不认得,除了记得牛啥都不记得。狗啊,猫啊,鸡啊,猪啊,太闹腾,把日子搅得乱乱的,弄得谁都不安生。牛多好,一副老实样,一双温顺眼,一副好身板,能顶风,能冒雪,也能随处而安。一爿牛棚,一口石槽,一捆青草,慢慢腾腾,度过乡村厚与薄的光阴。谁要太歪了,你就看看牛,方方正正的步子,从来不走弯路;谁要太轻浮,你就看看牛,沉稳的步履,脚下地,头上天,一声哞叫,沉浑而清醒
犇爷说着说着就累了,最后一头牛无限回望着乡村的岁月,嶙峋成一方青岩。或许到了尽头吧,或许忧郁了一生的双眼再不必忧郁,或许脚下的路已被另一些坚硬的时光代替。或许……牛的身影,终将镶嵌于远去的时空,头是头,角是角,无关未来或其他。
但我听到乡村的声音有些嘶哑。那些记录过牛的少年,壮年与暮年的乡村事物,是否也沦陷于某重困顿之中,到底怎样才是继续,或永恒?
没有人能告诉我,一头清癯的老牛折返进苍茫的来路或归途,什么也不说。只留下一些粗重的喘息和忧郁的眼神,将思念定格。
牛不说。真的,牛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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