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湘南太多,多到谁的眼睛也无法躲开,所以,湘南无名的山也很多。山无名,村子却是有名号的,村名跟当地地理环境有关系。马山脚,在马山脚下;杨柳桥,井边有一小石桥,井上有杨柳柳;枫木山,山上有没有枫木,可路边有很大的一棵枫木树,秋天的时候十分灿烂,像一面大旗帜。我要说的这山,在东干脚背后,也可以说是东干脚的后龙山。东干脚在当地的历史里,份量是很轻的,近来出了一个秘书长,才叫人刮目相看起来。东干脚人口少,百十口人,寂寂寞寞生,寂寂寞寞死,突然冒出了一个重要官员,才引起人们关心,原来东干脚是轻视不得的。东干脚后面有山,原来是对面平田村的草山,东干脚原来也是对面平田村的牛栏。平田是湘南山群里数得着的大院落,鼎盛时期有六七千人口,清一色姓欧阳。牛栏拆了,人留了下来,就成了这个村的祖先。东干脚能留住人,自然有它的好,离山近,柴伙方便,离水近,天旱不惊,田土近,操劳方便,还有,离马路也不是很远,听不到开车的声音,却可以看到车在马路上奔跑。出入路虽然窄小,但还算便当。发展了几代,从当初的几户人家,发展到十几户,再发展,就往外走,通过当兵、考学,离开东干脚吃公家饭去了。这让附近几个村的人都眼红。上村的人家,高中生都没有培养出来一个,下村的人家,也只培养出了一个煤矿工人。但出多少人才,并不能改变东干脚的秉性,东干脚的人还是像当初,埋头苦干。
东干脚东面的井边上有一条上山的路,石板路,可以一级一级往上走,一直走到山顶。石板一块接一块,蜿蜒而上,数里长。山上没有名胜古迹,也没有亭台楼阁,连草棚也没有一顶。修这路的,据说是平田的一个大富人家,看中了山顶上的一块风水宝地,用了数年时间,耗费无数钱财,才修成这路。沿路而上,窄的地方,只容一人经过,怎么可能抬得上棺木?但是,没人去究竟,反而都是附和,平田的一个财主就埋在后山上,陪葬的,除了金银首饰,还有一支份量极重的金烟杆。好事的上山找寻,一个岭翻遍了,也没有找出财主的坟墓。村里长辈说,如果真实,坟墓早就平了,怎么找得出痕迹?那山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大墓葬的迹象。四处石头,而且地成梯级,怎么可能容得下大墓葬?附近有坟土三堆,胆大的掘了一窟窿,却没有发现任何棺木或遗骸。再掘另外两堆,也没有任何所得。村里长辈也不能解释,到底是谁在这里弄鬼神。当年年幼,少不更事,父亲惩罚我,就让我一个人到这三堆坟包前开荒。坟前是一大片荒地,开垦后过花生、芝麻和红薯。走进那块平地,山下的村庄看不见了,田园看不见了,烟火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远方的雾和山。抬头,是三堆坟墓,和坟墓上方的石头山峰。风吹,山草猎猎作响,此外,一声鸟叫都没有。天地寂清,人就像蝼蚁一般脆弱得不堪一击,草叶的轻响,都有可能勒紧心弦。
山的顶峰,有一窄地,边缘崖下有水,即使渴了,一个人也未必敢去。听奶奶说,解放前,那是土匪盘踞的地方。后来被官方剿杀的时候,一个也没有跑脱身,山上尸骸成堆,血流三天不干。村人哄小孩子,后来就拿“土匪来了”唬人。传说土匪头子韩三有一金碗一双金筷藏在山洞里,后人索遍不得。放牛的时候,我们几个伙伴也结队去过。那水源在石崖下,凿坑积水,水清而带山野霉味,喝一两口,即不敢再喝。水井边是平地,三分宽广,四周岩石森严,各种形状,犹如鬼斧神工。头上青天高远,耳边山风清凉,而极目八荒,只有云霞舒卷。我们几个喝了水,转了一圈,忘了要找所谓的金碗,就慌张地从一条石缝小道里钻了出来。看到山腰上俯首捋草的牛,看到山脚下的田野庄稼地,看到纵横阡陌里的人影儿,心才平顺下来。如果是一个人,上这岭,估计是需要十分胆的。当年上山落草的土匪,也想必是活不下去了,才横下心来,到这里聚了,白天在这里捱着冷清,晚上轰轰烈烈四处去吃大户。乡绅反应厉害,一再要求,上面才派正规军来缴械。土匪不敌投城,一个不剩的被干掉了。看来。那个时代,诚也不是随便投的。不幸的投诚,多半投出的是脑袋。
山上原本是有树的,枞树居多,据说抱围粗的四处都是。此外还有一些杂树,如香花树、红豆树等,皆不成林,惟有枞树与山上的石头可以一较寡众。我长到六岁,上山放牛的时候,还可以在石头堆了看到一两棵枞树,后来一棵也见不着,漫山遍野是荒草,风吹如鼓浪。秋后,全村人出动,割草烧石灰。制一窑石灰,三天四夜,不间断的往窑口里添柴草,烧得人仰马翻,才可制出一窑石灰。有六六粉,有一0五九了,有滴滴畏了,田地里不要石灰了。三年不烧火,窑口都坍塌了。在时间里,一切都像软柿子,坚固的石灰窑也不例外。山上疯长的茅草,也失去了作用,于是,县上来人,组织大家挖树坑栽树苗。速生柏一片,枞树一片,相互交杂,在石头草木里,一点也不显眼,几年下来,却遮天蔽日,蔚然成林。有林木商在永连公路上见了,走进村里,要包下这片山林。村人不肯,要留作风水,在2008年的冰雪灾害里,村后山的树林遭冻,三去其二,损失惨重,村人皆无言!
不论山有不有名字,都会有它的故事。湘南的山更是如此,或是过去的历史,或是革命的历史,或是现实的教训,让这些山不仅神秘,也让人无法忘却。人间的变化,石头都看在眼里,有的记载了,有的始终没有说。但是只要触摸到那些石头,我们的心,或湘南,就像南中国的一块巨大的拒绝倒下的波澜,是草民寂清而又坚固的历史雕像,呐喊的声音已藏于石块之中,但前进的姿势是不会倒塌的。这里的人,像前辈一样,已习惯山的姿势,也习惯山的沉默。村子靠了山,村人心里有了谱,生活才在这片土地上划拉开来。山,让这块土地载满神奇,山群,成了游子灵魂翔舞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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