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舅舅一步一步地走在上山的路上。他的前面麻雀喳喳叫着,他的后面喜鹊也在喳喳叫着。山路是那种温度适中不生烂泥的路。路两旁杂草丛生,树木蓊郁。偶尔也开着一两朵白色或红色的小花。舅舅走在这种路上,就好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条单纯可爱的白兔,时而在舅舅左边,时而在舅舅右边,一直陪伴着舅舅。舅舅的脸上始终满含微笑。 舅妈把舅舅送到半山腰的银杏树下。泪水涟涟的样子。我以为她会恳求舅舅回家,或者河东狮吼一番。但是,没有。舅妈脸色苍白,说了句,你要走,就永远别回来。然后,便隐没在下山的草丛中。只剩下我陪着舅舅。我们一前一后朝山头走去。记得这是连绵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树叶停在树枝上。枝桠停在树干上。大树小树,开花的树不开花的树都一动不动,似乎千百年来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我尝试着问舅舅,带我去你的茅屋吗?舅舅没吭声,只是做了个手势,让我回家。
我掉转身子,和舅舅背道而驰。其实,我没有回家。我躲在茂密的树林中,一直尾随舅舅来到山头上的茅屋。很久以前,舅舅带我来过一次,舅舅说,这是他的第二个家。他迟早会回这个家的。现在,舅舅果真两手空空地进了茅屋,既没有带喝的,又没有带吃的,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舅舅没有关上柴门。茅屋里挤满了阳光。我不知道,舅舅在茅屋里会呆多久。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耐不住寂寞,自动下山的。
可是,舅舅从此以后再没有回过山下的家。他独自一人住在山顶上的茅屋里。桃花坞的人觉得很不能理解。因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把村里人的不理解说给舅舅听,舅舅只是摸着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的。我看见茅屋外面有好多动物在散步,比如蚂蚁,蚯蚓,蟋蟀,山雀,野鸡等等。还有一只青蛙在舅舅面前不远不近地跳。周围一片寂静,一种大寂。我听到舅舅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发现我有了眼睛。我有了耳朵。我有了牙齿。我还有肛门。人在喧哗与骚动中,便什么都没有啦。
舅妈知道我常去探望舅舅,隔三岔五地打听舅舅的情况。舅舅身体如何啦。舅舅精神状态怎么样啦。每次我都说,还好还好。舅妈显得很失望。在桃花坞,人们只要一谈到我舅舅,都说这家伙是个疯子。舅舅始终不以为然。舅舅常常自言自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然后仰天长叹。舅舅只是偶尔和我说起许由,巢父这些古人的故事。舅舅的内心肯定装着什么秘密。
桃花坞的人们,上山打猎,或砍柴的时候,经常看到舅舅。他有时用接到盆里的雨水洗耳朵;有时横陈在满屋的阳光里;有时和一只迷途的老鹰窃窃私语。舅舅始终在那里。他宁静淡泊,如同一尊孤独的石头,坐满了整个山头。桃花坞的人们跟他打招呼,他也爱理不理。好在,人们并不计较他。大伙都认为,舅舅虽然还生活在山头上,但是,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不可能和俗世的人们一样,去为栽秧,割稻,勾屎,搞阶级斗争而操心。
一有空闲,我就带上几块煮熟的山芋,或者一罐子剩饭,再加上霉干菜,咸萝卜条,气喘吁吁地跑到舅舅的木屋里。说,舅舅,我给你送吃的来了。舅舅对我的态度不冷不热。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我觉得很没趣。便在桃花山里漫无目的地逛。在桃花山的静虚中,我独自一人完整地走,纯粹地走,走得没有一点杂质。忽然,一个左眼紧闭的人迎面走来,逆向而去。我总觉得这个人好生面熟。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用右眼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走了不几步若有所思的回头,反复地看。我感觉很纳闷,怎么这个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龄比我大出许多。我忽然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外公。我想跟他打个招呼。可是,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他看起来离我很近,其实,他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就跟舅舅一样。
然后,我就邂逅了舅妈。舅妈居然请了几个派出所的干警,他们一路指指点点向山顶走去。我自己朝自己笑了笑,没用,肯定没用的。果不其然,天黑透了以后,他们满怀失望地下山了。也不知道是在表扬还是在批评我舅舅,说,这家伙居然连荷枪实弹的公安都不怕,没辙啦。舅妈并没有因此丧失信心。过了几天,她又托人请来一个巫婆。她们到山头上去做法。企图赶走舅舅身体,或灵魂内的邪念恶魔。但是,这一切仍然无济于事。他总是躲得远远地。甚至钻进深山更深处的山洞里。那里,从来没有人进去过。据说,洞水长流不绝,其石形如器物甚众,左右有很多唐人诗刻石,深崖中还有石观音以及石老人像。这是属于舅舅的一方天地,而且只属于他一个人。
舅舅已经不会再回到我们的世界。可是,我们又无法忘掉舅舅,他就在山头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舅舅总是一言不发,独自坐在木屋里望着空空的天空发呆。也许,他会趁月黑风高的时候悄悄地回到村庄看一眼他的亲人?也许,他有隐秘的处所供自己温暖舒适的休憩?我经常这样胡思乱想。可是,他无始无终地呆在一个人的山头上,苦思,冥想,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要干些什么。
久而久之,我们谁也不再提起他。尽管我们从来也没有忘记他。桃花坞的人说我的举手投足越来越像我的舅舅。我总是自嘲,外甥照舅长嘛。我还常常给他送衣服,送食物。舅舅已经更像一个野人。他长发飘飘,已拖到脚后跟;他衣裳破烂不堪;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植物,或动物茁长的气息。只是两只眼睛间或一轮,说明他的身体还在人间。可是,他的灵魂究竟去了哪里呢?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我。
舅舅早已把我们所有的人忘得一干二净。无法释怀的是我们。我一直生活在舅舅的影子之中。我对他的思念,对他的崇拜,仍然一如既往。我无力改变自己。我的血管里流淌着舅舅家族的血液。我甚至不止一次产生冲动。到舅舅的山头上去,和舅舅相依为命。饿了,我们吃山上的野果;渴了,我们饮山间的泉水;困了,我们睡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雅兴来了,我们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但是,我没有。我暂时还没有达到舅舅的境界。迟早会的。我很自信。
舅舅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弟,后来上了大学,在城里找了工作,娶了城里的女人做妻子,生了一个白胖儿子。表弟一定要舅舅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妻子。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的日子,我陪表弟一家到山头去找舅舅。但是,茅屋里空空荡荡的,舅舅也许知道我们要来似的,早已不翼而飞。我们在山上到处找他,喊他,希望他能够现身。然而,他始终没有露面。舅妈哭了,表弟哭了,一家人抱成一团嚎啕大哭。
天空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更多没有影子的事物在空中虚无的飘过。时光无声地流逝。时令又到了需要长叶子的季节。一些扁形的事物便回到了树上。春天再次来到了桃花坞。舅妈跟随表弟去了城里。更多的村人去了城里。只剩下我留在桃花坞。我不知道我意欲何为。我只是朴素地想,寂寞,乃至无助的舅舅需要我。当然,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而且,许多年过去啦,我仍然无法明白他的隐秘使命是什么。春暖花开。当我再度拜访舅舅,我忽然意识到,舅舅或许是诺亚投胎,兴许他还知道复活的秘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开始忍受衰老的折磨。我的牙齿松动。我的头发脱落。我常常失眠。那么,舅舅呢?舅舅应该比我的状况更糟。我开始设身处地的为舅舅考虑。他一定也在忍受着衰老和疾病的折磨。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在空山中耗却余生呢?总有一天,他的身体会一点一点耗尽。一群蚂蚁会饕餮他肉体的每一个部位;一阵微风会吹散他骨架的每一个零件。每每念及于此,我的胸口总是隐隐作痛。我明白,一天不把舅舅叫回家,我的灵魂一天就不得安宁。
我决定到山头上去找回舅舅。他不在木屋里。他也不在山洞里。他更不在悬崖边。他到底去了哪里?我在桃花山上边找边喊。我坚信我满含泪水的喊声一定会感动他。终于,日薄西山的时候,我看见他头戴草环,腰扎草圈,手拿草花出现在茅屋外。我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大声喊着舅舅。舅舅却对我不理不睬。而且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不清。就在他差点转瞬成空的时候,我以最诚恳的态度哀求他,舅舅,拜托您啦,让我来完成您未竟的事业。您年事已高,只要您答应,我马上就来顶替您。
舅舅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迈着大步,仙风道骨地向我走来。然后,他泪流满面,张开长满青草的怀抱,似乎要拥抱我,他的唯一的传人。但是,我突然被他的样子惊呆啦。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答应我的请求。我忽然变得手足无措。一边向山下狂奔而去,一边请求舅舅的宽恕。我发现,舅舅已经注定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他已经无法回到三千丈红尘中来。舅舅必须回到他所熟悉的孤寂之中。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舅舅,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舅舅。我也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蹶不振。我甚至怀疑舅舅到底有没有存在过。我推开一扇门便进了山头上的茅屋。我爬上一张石头的床说什么也不想啦。然后,我开始想入非非。我所有的梦在空中交织,交织,交织成我梦见过无数次的幻境。我看见自己穿着草鞋,拄着竹杖,手拿经书,在一条长满荒草的山路上英气勃勃地走着。走着走着,便出现了一只迎亲的队伍。蚂蚁,兔子,老鹰,豺狼,虎豹,我许多年前的老邻居们,它们列队欢迎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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