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乡村到城市,我已经离开河流很多年了。离开河流的我,象一只离开了水的鱼,快要死去了。我的生活里虽然不缺酒肉,也不缺矿泉水,可是我不能安居,灵魂不能栖息,生活中总觉得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我自已也说不清。每每入夜,我就做梦,梦见一条静静的河流泛着碧波,春江水暖,杨柳依依,野菊飘香,我快活地在水中游来游去,一群鱼虾正追着我打闹,忽尔咬我的腿,忽尔撞我的臀,忽尔钻入水草,忽尔腾跃水面……
古希腊自然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曾得出令历史震惊的结论:人是由鱼演变而来的。这位被尼采称为前柏拉图的伟大哲学家3000多年前发出的声音,已被21世纪的考古科学家进一步的论证,原来鱼才是我们人类真正的祖先!难怪《圣经》上说,上帝在创造世界时,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我想,我就是一只鱼,一只生活在岸上的鱼。
二
星期天我在家悠闲,见到窗外有阳光暖暖地照着,居民区的老头老太们在楼道里大呼小吆,纷纷走到花园里坐在石凳上晒太阳。冬日的花园里,几棵冬青树仍然泛着绿油油的光彩,顽强地显示着生命的活力与气息。几只小鸟绕过屋顶飞了过来,落在冬青树上。我仰望天空,天空湛蓝,高天流云。有这样的好天气,我忽然想去看一看城外的平溪河。
穿过小城,来到平溪河岸边,身后的尘嚣随风湮没。平溪河从雪峰山的裙裾里蜿蜒而来,然后绕过我生活的这座小城,又逶迤而去,流到资江。河里已经没有水了,天寒水枯,水落石出,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空阔的河床。只有在河中间才有一线水的亮白,昔日的碧波荡漾变成了此时的淙淙私语。河床里有两台淘沙船正在挖沙作业,机器的轰鸣让我忍无可忍。河床已经被挖得千疮百孔,坑坑洼洼,岸边倒满了城市垃圾,到处是废弃的盒饭、旧报纸、香烟合、嚼剩的槟榔、动物的下水、在寒风里乱飞的塑料袋等等,乱七八糟。因为挖沙,两岸还堆积着厚厚的淤泥,周围的农民在肥沃的淤泥上种上了初冬的萝卜和白菜。岸的对面是绿景房地产公司,公司正在开发平溪河沿江大道,一些民工正在砌护坡,移栽树木,树木被卡车从很远的花木苗圃拉过来,截了枝,枝痕处裹着白色的塑料膜。
这条河的中间是一个天然的小岛,名字叫回龙洲,洲上长着茂密的森林。因为山环水抱,政府正在筹谋开发森林公园,洲的防洪堤上已悬挂了巨幅的标语和告示牌。我从河床里走过,走到洲上去。回龙洲古木参天,藤蔓缠绕,草木繁盛,洲上长满了高大的樟树、槐树、杉树、杨树、香椿、楠木、柏树,还有槭树,等等。明末大学士方以智曾游历至此隐居修练,留下“绕过清溪疑仙岛,人从何处问青天?”的美丽诗句。我走在林间的小道,仰望着高大的古树,大学士方以智的美丽诗句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回。我想象着春夏之交这里该是如何枝繁叶密、绿树掩映、拥萃叠绿的景象,而此刻却是草木摇落,枝叶披离,落英缤纷,满目萧瑟。我想起了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只可惜此时我的身边没有滚滚的江水,江水已经干涸了。
水没了,鱼呢?河里的鱼藏在什么地方?我思考着这个问题,脚踩在厚厚的腐叶上,一路“悉瑟”作响。我一边走一边想象着河水干涸后鱼的走向:一、随着水的渐渐回落,鱼们从睡梦中突然惊醒,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那些熟悉的水草,成群结队地仓皇逃遁,漫无目的,现在很可能就聚集在某泓深深的潭水中或河湾处一滩残留的死水里苟延残喘;二、一些盲目乐观的鱼因为缺乏警惕终于裸露在河滩上,那时它们象躺在一片死亡的沙漠之中,因为没有水,最后风干成为骷髅;三、水干涸了,可是并没有断流,河心还有一条白白的水线连着遥远的水域,一些幸运的鱼正沿着这条生命线匆匆迁徙。
我想象着鱼的走向去寻觅新的水域。我从洲北走向洲南,不停地向四周环绕的河床张望,其间碰到几位懒散的行人和我擦肩而过。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来看河的?我不知道。密林间投来细碎的阳光,林深径幽,古树枯滕,日暮乡关,落日余辉,我的情绪变得伤感起来。
由于河道的淤塞,平溪河在洲的南面已经形成了一片宽阔的水域。在洲的南面,我看见了水,看见了河。
水很安静,很瘦,冬阳下这片安静的瘦水象一位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滞呆的目光仰望着天空,看寒鸦飞过。因为水位的回落,岸边树根裸露,泥石上留下一条条昔日流水的痕迹。一些树叶落在水面上,在初冬的寒风中飘来荡去,泛起微澜。岸边有一条船,船上一位老人正在拨弄着渔网,一只小花猫嗅着鱼腥在岸边走来走去。老人判断这水下有鱼。老人准备打鱼。老人在岸边生活了几十年,鱼也打了几十年,飘飘的白髯深藏着风高浪急和鱼舟唱晚的景象。凭经验,现在河里的鱼一定跑到这潭水下,躲在厚厚的水草里,挤挤捱捱,准备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唰——”老人开始撒网了。老人熟练抛开了渔网,渔网象一把打开的团扇,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迅即就网了下去。停了片刻,于是一把一把收网,慢慢地,在满心的期待中渔网最后全部离开水面,渔网下坠落一串亮白的水花。老人急忙抖开网丝,发现网里除了几片湿漉漉的卵石,什么也没有。“唰——”老人又抛开了渔网。一次又一次。最后网上了几把水草,几根枯枝,半边废弃的旧瓷碗,还有一个避孕套,没有鱼。老人终于停了下来,插上篙,点上烟,默默地坐在船头,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起跟前这片安静的水域,若有所思。夕阳西下,老人孤独的影子拉长在水面上。
三
没有见到鱼,此刻老渔夫和我的心情一样,充满了惆怅。我很想看一看久违的鱼,想把鱼直接抓在手里,重新感受一回逝去的生活。
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田野、庄稼、溪河、农舍、炊烟、耕牛、农具以及春天的花树、夏天的蝉鸣等等,这一切构成了我的生活图景。那时候鱼真多啊,村庄前的溪河田沟里到处游动着快乐的鱼,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水里冲浪、腾跃。春夜里的一场喜雨,使河汊沟湾,山塘田野,一夜灌满了水。清早起来,我打开了土屋的门,向田野里张望,田野里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耳畔到处是流水的声音。太阳出来了,照着山岗、田野和村庄,云蒸霞蔚,水气迷茫。还正是少年的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穿着母亲晚上刚刚给我打好的补丁衣,高高地挽起衣袖,卷起两条皱巴巴的裤管,用棕绳将鱼篓扎在腰间,肩上扛着渔纲(一种竹条编织的捕鱼工具),光着脚就出门了。我要去捕鱼,我分明听到了群鱼戏水的欢乐的声音。母亲喊我:“栏里猪叫了,快到地里去打猪草”。“我要去抓鱼,我不打猪草”,我丢下了话,飞也似的跑了,全然不顾身后母亲的唠叨。我已经被抓鱼的快乐冲昏了头脑。我匆匆地绕过村屋、柴门和篱笆,走过几棵桃树和梨树,走过几排铁蒺藜、苦楝树,朝着水田那边几棵高大的樟树走,那里纵横着几条溪水,鱼儿早已在那里聚会,在那里乐疯了。我光脚在泥地里走,泥浆从脚趾间渗出来,早春的泥地沁心透凉。昨夜的春雨打落了桃花、打落了梨花,红的、白的花瓣湿漉漉地散落在地上。油菜花已经开放了,晶莹的水珠正在花瓣上滚落。村边高大的椿树、遒劲的柚树、笔直的杨树、瘦矮的枣树已经枝繁叶密,鸟儿隐没在树叶间歌唱。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屋后的葡萄藤,屋前的南瓜秧、丝瓜苗正在伸展着藤蔓,南边地里的冬麦昨夜“呼”地一下就窜高了……雨过天晴,正是捉鱼的好天气。在塘坝口,在回水湾,在溪水旁,在一切有水的地方,我举着竹纲随便往水里捞,肥肥的粘石鱼、扁扁的丁板丝鱼、长长的光线子鱼,还有手掌宽的鲫鱼、拇指粗的泥鳅、筷子粗的虾米等等,一下就进入了我的竹纲,我迅速地捞出水面,离开了水的鱼突然间惊慌失措,在我的竹纲里飞飚。我用双手将它们压住,再一一逮进鱼篓,系在腰间的鱼篓里“叭嗒叭嗒”立即响了起来,热闹极了。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听到山上布谷鸟的鸣唱,村人们就忙开了,纷纷扛着犁耙,翻耕细作,播种插田。刚刚平整过的水田里到处是泥鳅,我在田里莳秧,脚掌下痒痒,那是我踩着泥鳅了,泥鳅在我的脚下拱来拱去,企图逃走;午后,烈日当空,满田是乘凉的泥鳅。我在田埂边扯根地线草,草含在嘴里,赤手空拳去田垅抓泥鳅。我在田埂上轻轻走,泥鳅听到走近的脚步,“倏”地一下泛了浊水钻进泥里。我朝着浊水摸,滑头的泥鳅束手就擒。我把泥鳅穿在草上,又把草含在嘴里,脸上淌着汗,一身沾满泥,两臂晒得油黑,全神贯注继续抓泥鳅。
南水溪是村前最大的一条溪河,两岸长满了椿树和杨柳。炎炎的夏日,稻子熟了,蝉躲在树叶里悠悠地鸣唱。学校放暑假了,我们洗澡、摸鱼、打水仗,是一群“浪里白条”,南水溪成了我们的乐园。我学会了在溪里摸鱼:先把水搅浑,让鱼看不见,然后再来“浑水摸鱼”。浑水里的鱼成了傻子,在混乱的水草里东躲西藏,被我轻而易举地逮着了。“抓着大鱼了!”我喊着,兴奋地从水里举起了鱼,鱼尾搅起雪亮的水花。我们在南水溪摸到了好多鱼,有鲫鱼,青鱼,金丝鲤鱼,沿石鱼,长尾鱼,线鱼,沙鳅,还有珍贵的黄刺鱼……
四
因了鱼,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美丽而漫长,那是我的幸福时光。现在,鱼儿都走了,水变得空空荡荡,我很伤心,遂转身离去。
我踩着沿河垃圾向下游走,看到不远处政府投资一亿元巨资正在修建一个大型污水处理站,半空中高耸着一块建设规划图。我想,污水经过处理又将变得纯洁而明净,就象我每日生活里饮用的自来水、矿泉水,水是好水,只可惜再也没有鱼了。鱼是水的灵魂,没有鱼的水仅仅是水,它是单调的,泛味的,呆滞的,没有内涵,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好象一个人丢了魂,没有精神,成了行尸走肉;水是鱼的房子,主人走了,房子空了,窗户上布满了蛛网,最终留下断壁残垣。
谁赶走了我的鱼?
其实,城里的水产市场上有很多鱼,它们在人工的饲养场里被养得白白胖胖,鲜活可爱,可是我却无法爱上它们,因为它们不是真正的鱼,成不了水的灵魂。真正的鱼自然生长在广袤大地、溪湾河沟,它们吸收阳光雨露,日月精华,是大自然的精灵。
告别了河流,我又回到了城市生活。城市里的生活又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我就是这条河流里的鱼,我在这条河流里奔忙,我到处寻找喘息的空间,我的灵魂日夜在城市的上空飘荡,我想寻找昔日的温馨家园。昨夜,我又作梦,我又梦见了河,梦见了鱼,梦见了群鱼戏水,梦见了江枫渔火,我的耳边轻轻飘来一首《兰溪棹歌》:
凉月如眉挂柳湾,
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水,
半夜鲤鱼来上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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