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小叔走后,家里面一下子冷清了很多。看不到了小叔每日闲来荡去走进蹿出的身影,也听不到了小叔屋里飘出来的邓丽君甜蜜蜜的声音。此外对我而言,还损失了以前可从小叔那里捞到的不少额外收获。现在的院子里,只有祖父那台小半导体咿咿呀呀地唱着京戏。祖父闭着眼睛,不知是戏听得迷糊起来还是在想心思,祖父手里还拿着一封已经看了几遍的今天才收到的小叔寄来的信。这是小叔走后,寄来的第一封信。信里面只有草草几句让家里人放心的话。 小半导体唱完了京戏,开始播报新闻。新闻报道,本市昨天公开审判了一批罪大恶极,严重危害了社会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犯罪分子——一下子,祖父睁开了眼睛。祖父聚精会神地听着那新闻,脸上肌肉也微微抽搐起来,等那条新闻报道完了,祖父又看起手里的信。祖父看着看着,渐渐地,脸上蒙上了一层茫然神色。 后来,身在广州的小叔往大叔工厂里打来过几个电话。其中一个电话的目的是,小叔因为做生意,钱还不够,让家里寄些钱过去。祖父便让大叔给小叔寄了钱过去。有时候大叔从工厂回来,祖父就问大叔,小叔今天有没有来过电话? 祖父总担心小叔在外头会出事,具体会出什么事却说不上来,也许就跟在报纸中电台上经常报道的那些新闻一样,小叔也犯了事,被抓了进去,最后被押上台判了刑。 二十四 但在某一天,月溪镇上也召开了一场公判大会。大会就开在镇子外围位于工厂附近的一块空地上。为了开那场公判大会,一群工人连日连夜,敲敲打打,以最快地速度,在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临时台子。一副巨大猩红的横幅标语挂在台上,迎风招展。横幅上的字让人看了胆颤心惊。 我们这些孩子正在路边玩耍,忽然间看到了一辆辆响着警笛的警车沿镇子外围的路急驶而过,紧跟着的是几辆贴着标语的军用绿色卡车。卡车上有人。一部分人神情沮丧绝望,被反手绑着,剃光了头发,胸前挂着牌子;另一些人神情凝肃,荷枪实弹,站在那些被绑着的人旁边。那惊心动魄的情景,就跟在电视上报纸中看到的画面差不多,但却比在报纸上电视中所看到的,更具有一种真实强烈又吸引人的恐惧。 我们这些孩子便顾不得玩,赶紧朝那些车子驶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们望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等待着的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群。人群几乎快漫延到了马路边上。估计差不多全镇子的人都赶了过来。镇里人早就从街边墙上张贴出的布告上知道了今天有一场公判大会。 一个严厉激昂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了整个会场。会场上空的太阳亮晃晃地照着。天空多么晴朗。那声音一波接一波地在会场上空回荡,飘到了老远。我想,此时坐在院子里听着半导体的祖父,说不定也听到了那声音。虽然祖父知道今天镇上有公判大会,却没有赶过来。 如果换一种场合,比如那台上在唱戏,我们这些孩子就会毫无顾忌地挤进人群,一点点地挤过去,尽量挤到离台子最近处。但眼下那可是公判大会!别说我们这些孩子,就连大人们也噤若寒蝉几乎一动不动地站着,只能尽量伸长脖子,目光朝台上齐刷刷地张望过去。 因此我们这些孩子只好呆在了离台子最远的人群外,而没法看到那边台上的情景:那个正念着宣判词的法官,那些被判了死刑、无期或有期徒刑的罪犯。我们这些孩子只是继续听着那义正词严,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此时此刻,那声音中透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已不再是平常的话平常的字,它们化成了某个崇高威严的形象,好像是命运之神,于立判分明间,将一个个有罪的生命烙下了不详的印记。听着那声音,我再次感到了一股对于罪的恐惧。是的,我害怕犯罪,哪怕是一丁点的小错而遭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就跟此时此刻我亲眼目睹到的那些人一样。 公判大会结束了。人群中才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人们开始朝车子停靠的地方涌去。我们这些孩子也赶紧跑了过去,这时我们才又看到了那些被绑着的人。他们已被判了刑,押上了卡车,好像一批牲口被赶上了卡车,就要送往屠宰场。我注意到了其中一张清秀年轻的脸庞,除了脸上蒙着的沮丧绝望,那根本不像是我曾经在脑海中无数次浮想过的脸。那脸上透出的年轻清秀只让人想到一个无辜的或是犯了点小错的大男孩。惊心刺耳的警笛声又响了起来。最前面的仍是警车开道,紧跟着的是那几辆绿色卡车。卡车上那些被判了刑的人,在当时我的幼稚想法,以为统统都要被押去刑场枪毙。“砰”地一声,生与死之间,就这样划下了一道鲜明的记号。 警笛声渐逝渐远,人群也渐渐散去了。刚才还黑压压站满了人的会场上已变得了空荡荡。台子上那巨大猩红的横幅标语仍在迎风飘扬,宛如一团火在空中燃烧。天空依然明净灿烂。在明净灿烂的天空下,我望见几只鸽子划过的弧影。 我想,到了第二天,镇子街边的墙上便会出现几张簇新的死刑布告。同样的白纸黑字,同样的赫然醒目血红色的“钩”,同样的可耻的下场,一一那是因为犯了差不多的令人发指而又毛骨耸然的罪行,只是名字换了一下。于是街上的行人又会聚拢过来,伸着脖子围看。看着,看着,脑海里又会浮想起昨日公判大会的情景:那些被判了死刑的罪犯,昨天你还看到他们活在这世上,怀着临刑前的恐惧、绝望。那张看上去无辜的年轻人的脸,也许就夹在布告上的某个名字中,被那个巨大血红的“钩”打下了记号。 呜——呜——警笛声又从远方传过来,划破了天空,划破了耳膜,也划破了人们紧张脆弱的心。 只要这世界上的法律还有死刑,那么总会有人犯下死罪:不是我,便是别人。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