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在我如梦般的记忆里,祖父似乎将他的晚年生活泡在了壶里,一一当然还有那些鸽子那些京戏;还有那庄子的逍遥游和那遥远的三国时代,而唯一让祖父感到操心不安的就是他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小叔。 听家里人讲,如果当年小叔叔当上了飞行员,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家里人每提起那件往事,言语间便流露出几许遗憾。家里人说,当年小叔考飞行员,差不多样样都过了关,最后体检时,却查出了大腿上有一块大伤疤,结果就被涮了下来。似乎就是腿上的那块伤疤,毁了全家人让小叔当飞行员的梦想。小叔当不成了飞行员,结果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坦白说,看着小叔一身的时髦打扮,又有些流里流气的模样,实在很难将他和一个穿着飞行服,英姿飒爽的飞行员联想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候小叔又挺让人羡慕。每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用不着上班,用不着上学,每天吃了睡,睡了就出去遛达,在我眼里可比我们这些做孩子的要舒服得多。而且,虽然小叔没在工作上班,但掏出口袋,却总有一把钱。正所谓蟹有蟹道,虾有虾路,那年头,未必非要去上班口袋里才有钱。所以那时候,真的,我希望自己能快些长大,长大后好跟小叔一样。 小叔有时候带我去街上逛。逛着逛着,就把我带到了他朋友那里。那时候小叔经常带我去找小李叔叔,后来又冒出一个叫阿强的人,一一一个跟小叔差不多年纪却比小叔还要神气活现的家伙。三个人,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凑在一块。 我木头木脑地挨在小叔的身边。小叔则在和小李叔叔、还有那个叫阿强的人在喝酒聊天。当时的我不知道他们都聊些什么,只听得他们在胡山海吹。屋里烟雾腾腾,把人薰得着实难受。屋子十有八九是小李叔叔的屋子。 小叔两杯酒下肚,就变得了七晕八昏,话也越说越胡扯起来。虽然我感到无聊得快要忍无可忍,可仍在一旁眼巴巴耐着性子等待着。终于小叔从口袋里掏出了五毛钱,叫我去打一斤老酒来。五毛钱啊!我眼睛立刻一亮,却又忸怩作态了一下,装出懒得帮他们去打老酒。别看我还是个孩子,却颇有了大人们的鬼心计。 快去,小叔说。找下来的钱给你买糖吃。 一听这话我就立刻接过了钱,拿上小李叔叔屋里的一只塑料壶,兴匆匆地跑出了门。 我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小店,照小叔吩咐打了一斤老酒,用余钱买了几块花生糖和牛皮糖,然后急匆匆跑回去,把壶往他们桌上一放,又忙跑了出来。 当然,像那样的好处不可能每回都有,即使有,我也不会一直黏在小叔身边。毕竟小叔他们是大人,而我只是小孩子。小孩子总喜欢跟小孩子玩在一块。本来我就准备去找小伙伴玩,要不是小叔连蒙带哄,而我又一时脑子糊涂,才不会跟小叔出来逛。不过现在,好歹嘴里有滋有味地吃了糖块,口袋里还装了几块。 十八 我急匆匆地拐过了弄堂,去找小伙伴玩。在路上我碰到了大毛二毛两兄弟。两兄弟身上泥扑扑的,手里拿着一罐玻璃弹子,好像刚玩好了弹子。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小龙家后面的一块泥地上打弹子。 我问他俩刚才在打弹子? 已经玩好了,大毛说。你去哪了?我们去你家找过你,你家里人说你出去了。 我刚才跟我小叔一道在外面。我说。我们再去玩一会儿弹子。 不玩了。人都走光了。大毛说。 你在吃什么?二毛看到我嘴里一直咂咂作响,便问。 花生糖。 二毛说,给我吃一块。 给二毛吃一块,也要给大毛吃一块。本来口袋里才只有几块糖呀。我就有些老大不愿起来。而且这时,我又看到二毛两只黑乎乎的鼻洞里,慢慢地淌出了两道黄黏黏的鼻涕,在快要流到嘴边时,他哧地猛吸了一声,两条黄龙倏地一下,又钻进了两只黑乎乎的鼻洞里。简直恶心死了。 要么我用弹子跟你换。一颗弹子换一块糖,二毛说。 才一颗?太少了。 两颗? 嗯——我盯着他罐子里花花绿绿的玻璃弹子,犹豫起来。 那么就三颗。三颗弹子换你一块糖总可以了。再不换就算了。 那好吧。 我就用一块糖换了二毛的三颗玻璃弹子。大毛见状,也用三颗弹子和我换了一块糖。这样我就用两块糖换得了六颗玻璃弹子。平常我和他们玩弹子,玩了老半天,都没一下子赢来过六颗弹子。六颗滑溜溜的弹子放进了我口袋里,有些沉甸甸的。弹子在口袋里难免互相摩擦、碰撞,发出砰砰的声音,那声音让人听了心里头喜滋滋的,好像口袋里装了珍宝,那是孩子的珍宝,对于孩子而言,凡是可玩好玩的东西都是宝贝。 我们三个孩子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经过了一家台球房。门口一张球桌旁,每天站着几个少年在打台球。那几个少年一看模样就不像是好人,让我们这些孩子心里头怯生生的,使得我们每次经过时,总避得他们远远地溜过去。幸好那几个少年只顾打台球,没来理会我们。 然而这回,当我们又避得远远地走过去时,那几个少年竟哪来的兴致,朝我们喝了一声,让我们过去。我们心里头一慌,赶紧撒开腿就跑。我们边跑边听到了背后那几个少年骂骂咧咧的声音,我们以为他们要追上来,就越发没命似地往前跑。我们跑呀跑。我口袋里的弹子砰砰噹噹地响个不停。我生怕弹子会跳出来,就用手紧紧地捂住口袋。我们不知道跑了多远,反正已跑得气喘吁吁,后来回头看看后面,没见那几个少年追上来,我们才终于停下了脚步。我们呼呼喘着气,惊魂未定。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弹子,还好一个都没少,心里面才踏实了许多。 由于受了那一场惊吓,我们不敢再在街上逗留,就赶紧各自回了家。 回到家,我把那六颗用糖块换来的玻璃弹子,放进了专门用来装弹子的铅皮罐里。罐里面存了数十颗弹子。有些是从小伙伴那里赢来,有些是从别处得到。除了玻璃弹子,我还存积了其它用来跟小伙伴玩的玩意儿,像印有水浒一百零八将、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人物形象的小型纸扑克,我把它们用橡皮筋捆住,厚厚的,足足有七八捆。说到橡皮筋,我也有二十来根。这些破玩意儿在当时一个孩子的眼中确实如同珍宝,即使有人拿钱来换,我也舍不得换,而且也不可能换,假如换了,那么换走的就不仅仅是那些玻璃弹子、图像扑克和橡皮筋,还有我童年的时光。可我童年的时光到头来还是悄悄地溜走了。那些玩意儿也早已四散飘零,撒落到了岁月的某个角落。我亦意兴阑珊,无心再去搜寻,如今,我只抚摸着祖父曾经用过的那把壶。 壶中,茶已凉却。 十九 祖父又将壶从柜子里拿出来,摆在桌上,把玩起来。心醉神迷间,忽然祖父脸色一变,忙走到柜子边,打开了柜门往里瞧。柜子里几乎已空荡荡,只剩了几把壶。祖父瞪着眼睛往里面盯了片刻,然后又回到桌边,目光停留在了那些壶上。渐渐地,祖父的那张老脸变得越来越难看,脸上的肌肉快扭曲成了一团,汗珠也从脑门上渗了出来。祖父的脸色涨得通红,脑门上放出了红光,似乎浑身血液都冲到了整张脸上,继而那脸上又呈现出了一片苍白死灰,最后祖父身子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两眼直愣愣地对着桌面。桌面上阳光闪闪。一把把壶仿佛在那片光影斑驳间飘浮起来。 良久,祖父才回过神来,问我,有没有看到屋子里有人进来过? 我说,没有。 小叔有没有进来过? 好像也没进来过。 没有人进来过——没有人进来过——,祖父又发愣起来,继而喃喃自语道,那壶怎么会没了!我的壶没了! 看到祖父本来好端端地玩着壶,一下子竟变得那般情形,我便着慌了,忙跑出去找婶婶。婶婶赶了进来,看到祖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也有些紧张起来,便问祖父,出什么事了?祖父一脸难过沮丧的神色,道,壶不见了!壶不是都在桌上吗?婶婶说。不是那些壶,是一把外观有龙纹的壶!你有没有看到过?婶婶在桌上细细瞧了瞧,桌上也有几把外观雕着龙的壶。但祖父说不是那些壶,是另外一把外观有龙的壶不见了。我的壶不见了。就放在柜子里。前几天还拿出来看过,怎么就不见了!祖父诉说着,那近乎哭泣的声音,听上去就跟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在向大人诉苦似的。 婶婶一面安慰祖父,一面便和我一道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寻找起来。结果都没有找到祖父所说的那把壶。其实找也是白找。那些看上去那么宝贵的壶,祖父怎么可能会随便乱放! 壶不见了,祖父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变得恍恍惚惚起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无心听戏、放养鸽子。晚上睡觉的时候,祖父还好几次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望着里面的壶,愣愣地呆上片刻,而后一声叹息,无奈地关上柜门,重新回到了床上。继而我又听到祖父躺在床上发出的叹息声。壶没了!我的壶!到底丢到哪去了! 我的壶,到底在什么地方!祖父念念叨叨着,又对着墙上挂着的祖母遗像愣上半晌,好像希望祖母告诉他壶的下落。也许祖母知道壶的下落,可却不会开口说话。祖母无动于衷地旁观了在眼皮底下发生的家庭琐事,现在又无动于衷地看着祖父在她跟前唉声叹气。 然而,正当祖父乃至家里人以为那把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天后那壶竟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祖父的床上。那天晚上,祖父仍情绪低落地准备上床,猛然间,就发现了那壶竟搁在枕头旁。祖父眼睛一亮,情绪一阵激动,紧接着脸上放出了光彩,精神也一下子好转了起来。 祖父生怕壶再莫名其妙地失踪,此后不久,就在柜门上按了一把锁。以后祖父每次把玩壶,就先打开锁,再打开门,等把玩好,再关上门,锁上锁。钥匙便串在一个挂了好几把钥匙的随身带着的钥匙圈上。 当初祖父一发现没了壶,就问我,小叔有没有进来过?可见祖父很是怀疑小叔拿了壶。何止祖父,大叔和婶婶也怀疑过小叔。如此针对小叔,并非因为小叔这人以前做过手脚不干净的事,而是除了小叔之外就没人可怀疑,再则壶也不可能自己长腿跑了。而小叔,在当时大叔和婶婶只是向他问问那把壶,他就一下子激动起来,且显得很无辜的样子为自己辩解。于是祖父、大叔和婶婶也只能怀疑归怀疑,不好再说什么,况且大叔和婶婶也不希望把小叔想像得如此败家丧德,总希望是祖父自己玩着玩着,把壶玩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等哪天想起来时,或许就会找到。后来壶果然找到了,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 至于小叔当初究竟有没有拿了壶,只有他心知肚明了。当然挂在墙上的祖母也许知道。可祖母不会开口说话。即使祖母目睹了小叔从祖父柜子里偷偷地将壶拿了出去,再后来又目睹了小叔偷偷地将壶放了回去,祖母却仍挂在墙上,面容刻板,毫无表情。 后来我才想起一个情景:如果那壶是小叔拿的,那么小叔可能就在那天下午又把壶放了回去。 那天下午,我在祖父房间的桌子边做作业。当时屋子里除了我之外,就没有任何人。祖父也刚刚走出屋去。祖父没了壶,心情郁闷,就想出去散散心。突然,我感到门边好像有人走进来,我遂转了下头,看到了小叔。但我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转过头继续做作业。 在做作业?小叔讪讪地问。 嗯。 爷爷呢? 出去了。我只顾埋头做作业。以为小叔只是随便进来瞧瞧。但小叔没有马上离开。我感到当时小叔在我背后转来转去,也在他母亲——我祖母的眼皮底下转来转去。可祖母却冷眼旁观地看着,看着她最小的儿子,看着正在悄然发生的事。这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却没回过头去看。 不管怎样,那个已成为家里人怀疑对象的小叔,总算还没有如家里人所不忍想象的那样败家丧德。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