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关于祖父,在我的印象中,祖父总是悠悠闲闲地坐在院子里。阳光拂照在祖父身上。旁边那台摆在小几上的小半导体咿咿呀呀地唱着京戏。有时侯,院子里除了能听到咿咿呀呀的京戏声外,还能听到从小叔屋里飘出的邓丽君甜蜜蜜的声音。祖父遂皱皱眉头,关掉小半导体,看起了书一一不是《庄子》便是《三国演义》。祖父边看书边喝茶。茶就泡在紫沙壶里。祖父收藏了很多紫沙壶。光是看到祖父经常用来喝茶的壶就有三把。祖父滋滋地喝着茶。投在身边地上的日影渐长,渐短;又渐短,渐长了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唯一所干的体力活,似乎便是养鸽子。祖父拿着条帚,顺着梯子爬上屋顶,接着俯下身子钻进了大鸽笼。我或者二爷爷有时候在下面帮忙提水。我想爬上去看看屋顶上的景象,却被祖父阻止了。几只仍呆在笼里的鸽子见祖父钻进来,便啪啪地扑起了翅膀,在祖父身边窜来飞去。祖父把鸽子赶出了笼子。鸽子出笼后在屋顶上呆了片刻,然后飞走了。 祖父弯着身子,几乎快将整个身子趴在了笼子里,就这样,仔仔细细地打扫起笼里的各个角落。祖父将鸽笼打扫得干干净净,光洁透亮,可钻出来时,自己身上却沾满了残食、粪便和羽毛,看上去快要变成了一只老鸽子。 曾几何时我做过一个梦,梦到在某一个夜晚祖父变成了一只老鸽子。老鸽子的身体就跟祖父的身体一般大。老鸽子呆在笼子里,嘴里发着咕咕地叫声。一群鸽子拥挤在老鸽子的翅膀下,嘴里也发着咕咕地叫声。叫声越来越响,最后汇成了大合唱,把家里人都吵醒了。家里人就跑进了祖父的屋子,想让祖父起来去平息那噪声。祖父却正睡得香甜,呼呼地打着鼾声。那鼾声听上去好像也跟鸽叫声差不多。家里人围在床边,大声地喊着祖父。可祖父就是没有醒来,嘴里却仍发着鸽叫似的声音。家里人只好跑出屋来到了院子,一抬头,遂望到屋顶上那鸽笼里竟也有一个祖父。只是身躯是鸽身,但那张脸却是祖父的模样。家里人惊呆了。 后来小叔爬上了梯子,站在鸽笼前,对着祖父变成的老鸽子挤眉弄眼,手舞足蹈起来。鸽子便叫得更响更凶,纷纷扑起了翅膀在笼里乱窜。大叔、婶婶还有二爷爷在下面使劲地喊着,让小叔下来。小叔不但没有下来,反而挑衅得越发起劲。轰地一声巨响。祖父变成的老鸽子带领着一群鸽子冲出了笼子,把小叔从屋顶上撞了下来。 鸽子冲出笼子后,飞向了高空。天上飞满了鸽子,把整片天都遮住了。鸽子在院子上空盘旋又盘旋。 一声枪响。 顷刻间天上的鸽子消失了。天空呈显出了异常宁静。渐渐地,天边放出了一道霞光。天色亮堂起来。然后,一根洁白的羽毛落下来。接着两根、三根——越来越多五彩缤纷的羽毛飘落下来。天上下起了羽毛雨。羽毛雨后来变成了雪片。纷纷扬扬,洒满了院子。 下雪了。 我猛地打了个冷颤,才惊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了鸽哨声。祖父正朝院子上空吹着鸽哨。清响的哨声飘出了院子上空,飘到了老远。鸽子听到了哨声,陆陆续续飞了回来。随着那群鸽子飞回来的,还有一片金灿灿的晚霞。清脆的哨声在那片晚霞间久久地回荡。 我回味着刚才的那个梦,纳闷地想,祖父怎会变成了鸽子?幸好只是一个梦。祖父就站在我的眼前,一遍遍地吹着哨子。 那只哨子,简直太神奇了,虽然看上去和普通的哨子没有两样,却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于是我也学祖父的样,把哨子含在嘴里来吹。“嘘——嘘——”我以为鸽子听到我吹出的哨声,也会飞回来。“嘘——嘘——”,响声同样飘出了院子,飘上了蓝天,然后消失了。我眼巴巴地对着天空望了老半天。天空却一派宁静,只飘浮着几丝淡淡的云絮。云絮悠悠荡荡飘过了院子,飘过了阳光。我又吹了数遍,仍不见天空里出现一只鸽子。我感到了心灰意冷。我不知道那些鸽子怎么了?同样一只哨子,祖父一吹,它们就飞来了;而我吹,却不灵了。 十六 祖父不但养鸽子,还养了很多壶。 那些壶差不多跟了祖父一辈子,都放在祖父屋里的一只大柜子里。祖父时常把它们拿出来把玩。有壶身装饰了瓜、叶、藤、龙、凤、字、画等的花货,有壶身光溜溜几乎没装饰的光货;有那种造型特大,壶身是个南瓜形状,足够让一家人喝上好几天的大壶,也有很小很小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托住的微型小壶,那种壶只供观赏却不能使用。有好几把壶已经破损,祖父照样视之如珍。祖父看着壶身上的某个缺痕或裂痕,会想起它们的来历,那依然鲜明的记忆,就跟眼前的痕迹一样,虽不再感到当初的痛,却也无法弥补。 关于那些壶身上伤痕的来历,有的是祖父自己造成,——也许当初祖父对壶还不像现在这么迷恋,只不过用来喝茶,喝着喝着,一不小心在壶身上留下了伤痕;有的是祖父从别处得来时就已经存在,——也许是祖父看中了它某些方面,就将它买了来;有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好好的壶摆在柜子里,若干年后无意中却发现了一条极细微的不易察觉到的裂缝,——也许是壶自身裂了开来,人有生老病死,月有盈亏圆缺,天地万物都有兴亡盛衰,何况一把小小的壶;有的是由于时代的劫难,劫难余生,留下了伤痕,据说文革期间,要不是二爷爷挺身相助,那些壶可能早被红卫兵们砸了稀巴烂,是二爷爷冒了危险,把它们藏到了一个谁都不知道,即使祖父也不知道的秘密地方,虽然在当初的搬运中有几只受了伤,但总好过于让所有的壶毁于一旦。二爷爷既然救了壶的命,差不多也救了祖父的命。对祖父来说,身可死,名可辱,壶却万万不能失。 祖父将壶一把把地摆在了屋里的书桌上。就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明晃晃的光线,祖父的眼中也放出了若迷若惘的目光。祖父看看这把,摸摸那把,不时又拿起常用来喝茶的三把壶中的一把,“滋”地一声,喝上一口茶。祖父将壶一把把托在手中,细细地打量着,摩挲着。也许对祖父来说,手里拿着一把壶,心里面就仿佛有了某种归宿踏实,仿佛把天地五行阴阳都握在了手中,又把过去的岁月,现在的岁月和将来的岁月都握在了手中。 正在这时,小叔走了进来。小叔来找祖父商量什么事。小叔的出现,却未打挠祖父玩壶的雅兴。祖父跟小叔说着话,目光却没有从一把正玩着的壶身上移开。而小叔一面跟祖父说着话,一面目光也好奇地在那些壶间瞟来瞟去。后来离开时,小叔的目光又在那些壶间遛了一圈。 祖父继续迷迷恋恋地玩着壶,一面有滋有味地喝着茶。好像那壶里装了神仙水,每喝一口,脸上活泛出的神态好像跟做了回神仙似的。被祖父喝茶时脸上那活泛出的神态给吸引住了,于是我就跟害了馋痨病似的,让祖父给我也喝一口。祖父就让我喝了一口。结果我却尝到了一股苦味。可我还是学祖父的样咂了咂嘴巴,以为咂一下,就能咂出些甜味,但嘴里面仍感到苦丝丝的。祖父笑眯眯地看了看我,“滋”地又喝了一口茶。我不明白祖父为何要喝那么苦的东西。 祖父轮流用三把壶喝茶。今天这把,明天那把,后天另一把。长年累月下来,壶里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黑乎乎的茶垢,或说茶山。因为有了这茶山,这壶喝起来才有了精气,也更有了味道。即使不泡茶叶进去,也能喝出茶味来。可有一次,婶婶好心好意把其中一只壶洗了。祖父发现后,甚是惋惜地对着那壶里面被洗去的部分瞧了老半天,那里面本来全是乌黑的内壁上突然冒出了白乎乎的斑块,就跟刚愈合的伤疤一样,着实显眼刺目。接着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祖父每用那把壶喝茶,脸上便少了以往的那般惬意满足,而与此同时,比起其它两把壶,祖父则更经常地用那把壶来喝茶,直至那壶里面的洗去部分又积起了黑乎乎的茶山。 我怕洗去壶里面的茶山,就轻轻地将壶洗了一下,然后倒入了开水。我抚摸着那壶,就是当年祖父用来喝茶的其中一把。另两把却已不知所踪。我摸着它光溜溜土灰色的身体,就跟当年祖父抚摸它一样,随后微微喝了一口,却尝不出什么味道,但手里却感受到了它的温厚润滑,仿佛那是时光的沉淀,令我触摸到了过去的时光,恍如昨日,恍然如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