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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备战路

时间:2016-01-28 09:40来源: 作者:疙疤秧 点击:
当年,我们是一块块砖头,一颗颗螺丝钉,一粒粒铺路石;今天,被劳累摧残了的主人们却像丧家犬,被强盗从我们自己亲手建造的工厂矿山里驱赶出去,从我们自己亲手铺筑的公路上驱赶出去。更可耻的是,他们把这种抢劫披上一件漂亮的外衣,并义正辞严地煽惑另外一些被伤害的

他又走在了这条京郊的备战路上,一条已经被废弃的路。当年,这条路也许像他老家那条106国道一样,被村人们称“大汽车路”,然而,今天,它是那样的破败,狭窄简陋,坑坑洼洼,即便在他眼里,他也是那样的老态龙钟,丑陋、可怜。

备战路,显然,当年铺筑它们主要是为了打仗。他知道,经过老家的那条备战路是一条贯穿中国南北的交通大动脉——106国道,听说是1960年代铺筑的。他当然没参加过铺路,那个时候他还没出生。他只是听说过,爷爷、爸爸、大爷、叔叔们,妈妈、姑姑、阿姨甚至就连奶奶们都到铺路工地参加劳动了,全村男女老少都去参加劳动了,还是义务劳动,他们叫做“建设”。大人们用肩膀挑土,用手推车推土,用铁锨挖土。小孩子呢?小孩子只是在工地上凑热闹。铺筑这样一条通衢大道,是小村人从来没经过的大事。

那是一条“劳动人民的路”啊!是承载着祖父辈、父辈血汗和光荣的路。村里的人们当然只是参加了几次义务劳动,路上专职的劳动者可都是国家的“大工人”,他们和今天电业局、通讯公司、银行的员工们没啥两样儿,甚至和机关里的干部没啥两样儿,都是一样地吃一种叫做“国粮”的“定量户”,领取一种叫做“工资”的“公家人儿”,用他们的话说,都是一样地为社会主义服务,为国家服务,为人民服务。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国家主人。

可现在,铺路的人叫做“农民工”,他们铺筑的路,叫“高速公路”。他们铺好了北京的这条高速公路,然后,急匆匆地回到老家,急切地想赶快见到老婆孩子;或者,干脆连夜坐上大卡车,被载到另一个更远的地方,铺筑另一条更加高速的公路或铁路。他们在为谁服务呢?谁是这些高速公路高架铁路的主人呢?谁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呢?

脚下这条应该早已被废弃的公路就像他老家的那条备战路啊!

前几年,大广高速建成通车,老家那条备战路的部分路段也已经被废弃。他很喜欢那条备战路,喜欢在废弃的路段一个人慢慢溜达。当年,他从老家考上省供销学校,就在村头的备战路边搭车,先到县城,从县城再转车到省城。那时候车很少,一天才两三趟,老破车哐啷哐啷走到县城也要个把小时。

但他喜欢那条老旧狭窄的备战路,他喜欢路两旁高大的柳树,尤其喜欢夏天柳树洒下的浓荫,喜欢那一片片浓密的知了的叫声。路窄,却总是很安静,有些路段更好像从来都看不到车辆,只偶尔有三两个扛着锄头铁锨慢腾腾走着的庄稼汉。

多少年了,他总是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在他五六岁的时候,他的爷爷骑着那辆旧自行车,白山牌,带着他,在安静宽敞的备战路上“哗啦哗啦”慢慢骑行。那时候,他们那个两千多口人的郭家寨只有不到十辆自行车,可他家就有两辆,爷爷一辆,爸爸一辆。爸爸在县城供销社上班,爷爷在公社供销社上班。爷爷经常要去各村代销点送货,总是喜欢带着他这个宝贝孙子,自行车后架上载着两筐百货,锅碗瓢勺、针头线脑……他偏腿斜坐在自行车横梁上。

有时候,爷爷不停地和他说话,给他讲故事,说些他压根儿听不懂的大人的事儿;有时候,爷俩走上好长一段路,爷爷也不说话。爷爷那个时候应该有五十多岁了,他驮着那么多的货,还要带着他,真够呛!爷爷不说话,公路上更安静了,即便夏天知了吵个不停,他也只是听到安静。

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是爷爷自己买的,爷爷骑着它回家,也骑着它到各村送货。奶奶和妈妈说过好几次,“给公家工作,总是骑自家的车子,得让供销社给咱补助”。

每当这时候,爷爷总是翘着山羊胡子训斥奶奶和妈妈:“我不是旧社会的货郎,我是新社会的售货员,是给国家干革命工作,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还能说公家个人呀?娘们家也太自私了,我拿到家里的报纸,你们也好好学习学习吧!”

爷爷拿到家里的报纸,是村里人没见过的稀罕物件,可奶奶很少看,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只是偶尔看看上边的画儿。妈妈倒是经常看,看完,就用它们剪鞋样儿。    爷爷说他不是旧社会的货郎,其实,他年轻时候还真就是一个小货郎,推着个木头独轮车子,老家叫“拱地牛”,摇着个拨浪鼓,走乡串村。他到了哪儿,哪儿的人就围着他,针头线脑,糖豆花喜团儿,大人要的,小孩要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用钱买也行,用破烂儿换也行。不但爷爷是货郎,爷爷的爹爹也就是他的曾祖父也是货郎,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货郎郭”父子俩。靠着那辆木头“拱地牛”,他们郭家的小日子比一般光靠庄稼活命的街坊邻居都要宽裕。

公私合营那年,乡供销社到村里招售货员,第一个就选中了爷爷。“‘货郎郭’要是不够格,就没有人够格喽!”爷爷是业内人士嘛!从此,他的职业名称从“送货郎”变成了“售货员”,可干的还是货郎的活儿,只是吃着和郭家寨村民不一样名称的粮食,爷爷吃的粮食叫“国粮”。

“搁过去,这就是皇粮啊!小货郎成了吃皇粮的人了!”郭家寨全村大呼小叫。

爷爷当货郎勤快,当售货员更勤快;爷爷在旧社会受人欢迎,到了新社会还是受人欢迎。他和爷爷到哪个村去,哪个村的老少爷们儿就会围着爷俩儿,有人给他们搬凳子,有人给他们端水,一些热心的大娘婶婶会给他拿玉蜀黍馍,给他拿煮红薯。夏天,村里的干部会给爷俩儿切西瓜,生产队自家种的,个头很大的大西瓜,有红瓤的,有黄瓤的,还有沙瓤的,甜得很,不像老杜种植园里的麒麟瓜,和大胖子的拳头差不多,也比老杜的麒麟瓜香,老杜的麒麟瓜老是有一股子化肥的腥味。如果不是白吃,他才不吃那么多。

他很少吃村里人给他们的东西,他不是不想吃,他是害羞,在那么多生人面前,他张不开嘴。

从小看到老!我在小时候就是一个脸皮薄的人,就是一个低情商的人呀!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回家的路上,爷爷不大喜欢说话。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跑来跑去大半天,驮着那么多货,还要带着他,累了。好像也听不见知了叫了。午后的太阳懒洋洋地照在爷俩儿身上,那辆“为革命工作的老马”——爷爷总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自行车——唱着“哗啦”、“哗啦”的催眠曲,他老是想打盹,两只眼皮涩得睁不开。他栽一次嘴儿,爷爷就会唤他:“小,别栽嘴儿,磕到车把上了。一会儿就到家了。”他能感觉到,爷爷的鼻息吹在自己的小脑袋上,热乎乎的,还有一股老年人的汗味儿;他听见“为革命工作的老马”轻轻哼唱的“哗啦”、“哗啦”的单调小曲儿……

爷爷,这个世界上最亲我的人!

我给您说过多少次,您还记得吗?我说过,爷爷,等我长大了,一定买辆新自行车,带着您,在这条路上骑来骑去!

可惜,直到爷爷去世,他也没能像有本事的同事那样,开着自家的小轿车,把爷爷接到市里,公园里悠悠,商场里转转,到饭店吃顿像样的饭。他从供销社出来第二年,八十四岁的爷爷去世了。临终前,爷爷还在死死拽着他的手念叨:“党和人民不会扔下咱不管哩!供销社就是咱的家!可咱也得抓紧找个事儿干呀!没事干,用啥养活俺重孙哩? 

爷爷,您孙儿是个没本事的人啊!咱家在旧社会过得比一般人宽裕,在新社会也比一般人过得好,咋着到了您孙儿这辈儿,就成这样儿了呀?难道真的是富不过三代?咱不是富贵人家呀,连一般的富贵都不算;咱更不是什么吃皇粮的人,咱只是靠着老实本分吃苦耐劳过上了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住的小老百姓!您经常说,别老想着大富大贵去干二百五的大事,啥时候老天爷都不杀实傻,啥时候老天爷都不待见孬点子多的人。可到了您孙儿这辈儿,老天爷咋着就专拣实傻的人杀呀?老天爷咋着光待见孬点子多的坏种呀?

爷爷!爷爷!

两行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淌在了他脸颊上,凉凉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擦了擦眼睛。一辆载重大货像饿狼一样,猛地轰叫一声,从他身边狂奔过去。他不由自主地躲在一棵粗大的杨树后。

他已经走出了那段废弃的备战路,重新走回大路,松兰堡就在不远处的一片灯火中。不时有一阵阵湿冷的夜气从两边的林子涌过来,包裹着他,他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公路上倒是热烘烘的。

那段废弃的备战路和老家的备战路应该是同一年代铺筑的。他刚来到这边就想到了这一点。这条备战路,老家的备战路,全国各地一条条备战路,几十年了,让多少大小车辆碾压过呀?它们为这个国家做出过多少贡献呀?一座座高楼大厦,一座座工厂,一片片别墅,不都是这些公路驮来的?可是,它们中间的许多条早已被废弃了,或者即将被废弃,就像老家那条备战路。脚下这条呢?估计也快寿终正寝了。

那一条条遍布神州大地的备战路啊!它们就像人体的动脉系统,贯穿东西南北,靠着它们,“国家”这种庞大的肌体才有了活力。然而,因为它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一条条路本身,已经不再是一条条路。它们成了什么呢?成了一种符号,成了一种靶子。建筑这一条条路的人们,他们流淌到这路上的汗水、泪水和鲜血,因此也有了另一种颜色。那不是汗水泪水的颜色,也不是鲜血的颜色,不是柏油路的乌黑,不是路两旁庄稼地的葱绿,那是一种任人涂抹的颜色,一种有臭味的颜色。

走在这些狭窄的、早已被废弃和即将被废弃的备战路上,他总是想到,会不会有人嘲笑他呢?“看呐,还在念叨他们过去的好时光哩!”也许,一些读过书的人会使用一些老旧的、斯文的骂人话,“哈哈!那些腐朽的家伙,那些抱残守缺的家伙,他们守着那些破烂的小路,如丧考妣呀!”

是的,走在这一条条大半个世纪里走过无数人、奔驶过无数车辆、如今早已废圮的备战路上,他真的如丧考妣。这是我们祖父祖母辈、父母辈血汗泪水和身躯筑就的,这是他们曾经的骄傲和荣耀啊!    当年,他们作为勤劳的代表,胸口带着大红花,走出各自的小村,从天南地北,从五湖四海,汇聚在黄河故道、长江三角洲、西南群山、东北林莽以及这古长城脚下的大地上,描绘着一幅幅蓝图。这是一幅幅祖辈们从未想象过的宏伟蓝图,在这张以大地作为画卷的蓝图上,年轻的爷爷奶奶们,更加年轻的爸爸妈妈们,他们用青春和热血,用生命和智慧,一点一点认真地构筑梦想——他们的梦想,国家和民族的崭新的梦想。    人民?国家?民族?   “呸!别把自己打扮得那么高尚,不过是玩偶和工具,悲哀、丑陋、可怜!”“一个个只知道出憨力气的傻蛋,一块块榆木疙瘩!”    不错,我们的祖父辈、父辈们的确是一些只知道低头拉车的黄牛,他们只会听从党的号召,听从国家的命令,我是祖国一块砖,我是集体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我是一粒粒小石子,要让我在哪里做垫脚石,要把拧在哪儿铺到哪儿,请吧!我因此光荣而自豪!    他的爷爷就是这样的一头黄牛、一块砖头、一颗螺丝钉,而且是一头老黄牛,一块旧青砖,一颗被拧来拧去的螺丝钉;他的父亲则是一头小牛犊,一块新红瓦,一颗泛着油亮的螺丝帽。

那些靠着狡诈蛮横攫夺了我们创造的财富的高明人指点着我们的祖父辈、父辈,嘲笑他们的愚忠,嘲笑他们的不幸,嘲笑他们子孙的不幸,并皱眉蹙首,为时代的悲剧、人性的被扭曲而发出圣哲般的悲悯,像救世主一样仰天悲叹。他们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他们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但我们从灵魂里鄙视他们,我们比他们高贵!我们坚守原则和纪律,我们追求理想和信仰,我们靠汗水吃饭,我们甘愿做集体的铺路石、螺丝钉和垫底的砖头。他们呢?不过是一代代依仗破坏公共规则、与各种邪恶联手巧取豪夺的罪犯——上帝的罪犯,人民的罪犯!他们的罪孽让我们祖父辈、父辈和我们的血汗无法收获到应有的果实,他们却贼喊捉贼,让辛勤劳动者为他们的罪恶埋单,让辛勤劳动者失去了劳动的权利、劳动的尊严。在他们的私产作坊里,只有老爷和奴隶。

当年,我们是一块块砖头,一颗颗螺丝钉,一粒粒铺路石;今天,被劳累摧残了的主人们却像丧家犬,被强盗从我们自己亲手建造的工厂矿山里驱赶出去,从我们自己亲手铺筑的公路上驱赶出去。更可耻的是,他们把这种抢劫披上一件漂亮的外衣,并义正辞严地煽惑另外一些被伤害的人,指使他们豢养的斯文的狗,嘲笑建设者,辱骂牺牲者。他们大言不惭地说,正是他们犯下的被上帝默许的罪恶,才让人类这种灵长类动物保持着活力,不至于因为萎靡而绝灭。他们的罪恶成为了社会正义,成为了上帝,受愚弄的被伤害者为罪恶和罪犯、为屠夫们疯狂鼓掌!

他们才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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