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阳光穿过苍劲而朴实的榕树,在仓库的墙角里落下一点点光斑。一大堆废纸箱和其它废品依墙而立,好像在嘲笑仓库主人的疏懒和无能。一个进进出出很繁忙的大仓库,每天产生的废物不少,很久没有处理了。这一方不是没有收废品的,收废品的河南人很多,骑着破旧的三轮车,日夜不停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我是在等一个老熟人。这个老熟人以前跟大家介绍过,她是风雨中的母女一文中的母亲。当然,那个酷爱看书的倔强女孩,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点燃一支烟,望着阳光灿烂的不知名公园,自言自语道,小王怎么还没有来? 都是底层人,为生活所迫,都学会了珠锱必争。我们卖掉废品,除了买扫把和一次性杯子外,还能买一点水果及瓜子等,享受一下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当然巴不得废品的价格越高越好。收废品的要赚差价,总把价格压得很低。我通过长时间观察,发觉只有小王办事最公道,出的价钱也最高,于是就留下她的电话号码。只要有废品卖,总是第一个告诉她。她吃得苦,不管是起风下雨,还是正忙他事,接到电话就骑着那辆旧三轮,风风火火赶来仓库。南国强烈的紫外线摸黑的脸膛,老远绽开笑意,一张嘴几滴汗珠从额角上摔下来,砸在马路上能腾起一阵烟雾。来不及寒暄,跳下车就搬起废品,比男人还得力。钱货两清了,如果她没有急事,也会站在三轮车旁闲聊几句。 三月头她告诉我,她大儿子要成亲了,他们两口子要回河南操办喜事。在外谋生十几年来,春节也只回去过了三四次。家家户户点燃团圆的炮竹,把欢庆气氛送到晴朗的或是雨雪的夜空中,他们却一人蹬着一辆旧三轮,守候在街头巷尾和宽敞的购物广场上,等候炮竹声消、焰火光熄,就像饕餮等待一顿大餐一样。他们的大餐就是烟花焰火的纸盘,每一个能卖五元钱。年三十的晚上,运气好,两人可以赚到上千元。平常的日子更不可能回去,耽误一天,就可能少了孩子的一星期学费,或者少了新楼房的一扇窗户。 说话时她满脸喜色,黑黑的脸膛飞上一抹红云。 不是羞涩,而是心愿将了的兴奋和满足。在风雨中的母女一文里我介绍过,她有准生和超生的三个孩子。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就是她最大的心愿。成人的标志是什么?三年过去了,大儿子马上成家,就是她走向成功的第一步。二儿子也没有读书了,小小年纪就到南方一家陶瓷厂打工。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女儿。虽然女儿终归是人家的人,但也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总得要给她创造一个好条件,以后嫁人也可以找一个好婆家。 那天她详细打听英语学习的事,她知道我有一个亲友的小孩在那里就读。接着当着我的面盘算开了,这次回乡带去十万块钱,彩礼要送五万,房子装修要五万,请客不低于五万。人情假如收个六七万,还去借款,大约能落个两万块钱回广州。算着算着,她喜笑颜开了。她说,刚才还在家里发愁,小女儿的学习费用没有着落。今天听说了是一年一交,总算放心了。 我也笑着说,女儿最贴娘了。你把小女儿抚养出来,今后老了,还能享她的福。 她爽朗一笑,骑上三轮车,丢下一句话走了。谁想依靠儿女?我的爸妈就没有享我一天福,现在还在巴巴地给儿孙当牛做马。我也真是不孝。但我有法吗?我们两口子在广州收破烂,不把责任田和几个孩子丢给他们,一家人活得下去? 生活总算有了奔头,她骑车的力气都大些了。车厢里堆得山一样高的废品,稳稳地随着她有力地蹬踏,慢慢向着小街另一头的收购站移动。我的目光投去,已经看不见她那一头沾满纸屑的短发了,只有捆扎废品的几道粗壮尼龙绳,在阳光下闪动着绿水一样的光泽。 从那天起,她就没有来了。仓库里废品一多,我就想起她,总是挨得实在看不过眼了,才让同事随便叫一个人来处理掉。也不计较价格偏低,想一想都不容易,为几分钱的差价争个脸红脖子粗实在不划算。一晃春去秋来,小王还是没有照面,我感到奇怪。儿子的婚事固然重要,这么久了,生活也该走向正常。那所南方有名的英语职业学校,已经在敲锣打鼓的欢乐声里,迎进了又一届新生。不知名公园的院墙旁,延绵一大片的夹竹桃林,盛开了几乎半年之久的红花黄花和白花都已经谢了,只剩下一片翠绿的枝叶随着秋风起舞。 一个收破烂的三轮车从门前经过,我爱人叫住骑车的女人。也是因为价低,我爱人就说,小王一两年来收的四毛,你怎么只肯出三毛五。 这个女人也是河南的,跟小王面目有点相似。她听到我们提到小王,嗓子就像伤风了,带出一丝气球漏风的声音。她告诉我们,她是小王的堂妹。几年前跟小王到广州,后来二人为地盘闹了一点意见,她转到佛山去了。小王来不了了,她才回到这里。毕竟这个鹤南面积虽大,家乡人却非常集中。开货车的、做早点的、搞装潢的、以及拾破烂的,都是中原口音。 小王又找到别的事了?谈起熟人,我爱人也忘记讲价,只关心小王的去向了。她说,我两个月前给她打过电话,没有打通,提示说是空号。 堂妹难过地说道,她早死了,他们两口子都死了,煤气中毒死的。 我和爱人大吃一惊,陡闻一个熟人的噩耗,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堂妹的语音越来越沉重, 好似一块石头堵住了喉咙。她详细讲叙了经过,不由得我们不相信。 第二天新郎新娘早上拜父母,下楼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夺门而出。父母躺在床上,安祥而静谧,人却没有呼吸了。他们两口子累了几天,粘枕就睡得人事不省。新装修的楼房密封严实,气候寒冷,房子里放着一个取暖的煤球炉,不知不觉中,煤气就把两夫妻送进了鬼门关。 完了。我的心一沉。我与小王谈不上是朋友,但有几年的交往,突然间生死陌路,也让人产生出物伤其类的感觉。我们都沉默了,这时,天空的飞机一架架掠过头顶,把隆隆的机声灌进我的脑海,高架路上的汽车一辆辆奔驶如风,把一股股气流塞进我的胸腔,可我无所反应,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情绪里,为生命的脆弱而悲哀。 良久,我爱人的问话惊醒我。她问堂妹,小王的女儿怎么安排的? 堂妹的眼眶红红的,半天没有回答。直到她收完了纸箱,她也没有说。 那个小女孩,帮她妈收破烂的时候,宁可让雨水淋湿衣服,也生怕课本打湿一点。那副嘟嘴的调皮神态,顽强地在我心里拱着,把我的感觉搞得生疼。 南国的秋雨淅淅沥沥飘洒起来,宛若那个春天的情景。浮躁和闷热暂时隐退,城市也靓丽了许多,清新了许多。道路两旁的那些树木青郁如烟,早开的紫荆花让人赏心悦目,百看不厌。嗡嗡不断的飞机隐藏在淡青色的天宇里,把地球拉成了一根线条。一头是广州,一头是世界;人类的活力倾泄在城市密如蛛网的高架路上,把昨天和明天连在一起。 只是,还有书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