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家的土狗婆下了六个崽,四姑就兑现了承诺,送一只给我们,不收钱。小狗崽是四姑亲自用一个大草把子提回来的,说出门的时候,还蒙了狗眼,它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现在,看见路边的狗,走一段就找个树桩子尿点尿才明白,狗几乎不用眼睛找路,狗是靠留下尿味做路标的。早几年,外婆在世,也养狗看家,老狗婆下了一窝崽,养到半大,用绳子牵到我家,午饭没吃完,狗找不着了,跑回外婆那边了。人们不明就里,纷纷赞那条狗,是一条好狗。现在想想,觉得那时候,人不仅幼稚,整个社会都因此幼稚可笑。 狗到了我家,就是我的了。想给它安一个别致的名字,想了很久,想不出,就叫它小黄。因为它一身的毛都是土黄色。四姑走了,小黄没有跟着跑。母亲怕它跑,还用麻线在它的后腿上吊了一只破解放鞋底。它觉得不爽,有空坐下来,就咬那鞋底 。看着它无奈的样子,我就苦笑。狗终究是狗,找不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它见我站在面前,不咬鞋底了,而是眼巴巴的看着我。样子不像可怜,而是在表达委屈。我摸摸它的头,它竟然趴在了地上。这只懒狗,肯定不会跑。我顺手解了套在它腿上的麻线。母亲在一旁说:“你要看着它点,现在偷狗的人多”。唉,母亲的原意,不是防它跑丢,而是在防人心。 小黄对吃食不太挑剔,有什么吃什么。家人也没把小黄当重要物件,完全是顺手带。煮猪食,往猪食里扔俩红苕,拌鸡食的时候多下一把冷饭,小黄蹭过去,像知道人心思一样,把该吃的吃了,然后呆在一旁,用它自己的感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它不怕生人,见了生人也不吼,而是像个小孩一样好奇,左看看,右看看。半夜有人从我家门前经过,喝醉酒了,走路的脚步声“咚咚”响,小黄感应到了,也只是叫个两三声,算是回应了。 门前的水田收了二季稻,犁翻了过来。邻近几户人家的鸡,闻到了泥土的味道,踩进田里东寻西找啄食虫子。小黄也跑进去,像个探雷工兵,用鼻尖触着泥土,不一会,就找出了一只死老鼠,用嘴叼了起来。我正蹲在地上抽烟,享受秋末早上明黄的阳光。看见了它将老鼠叼了起来,放下,用脚——它的爪子去踩,去按,然后又蹦起来往后退一大步,静静地看着那只死老鼠。我怕它饥不择食,就叫了一句“小黄回来”。它听到了我的叫唤,抬头定定的看看我,我招了招手,它只犹豫了两秒钟,就跑了过来。孺子可教,我想。放鸭子的时候,我就带上它。它跑出几十米远,我叫一声“小黄回来”,它就回来。它能听懂我的话,我觉得跟它有缘。也是仅此而已,并没有改变它的生活。不论是有意识,还是下意识,我们相安无事,它很满足,我觉得一切如旧。 有一天早上,它趴在灶窝门前,我以为它怕冷取暖,过去踢了它一下,它没动,只是睁眼看了看我。我发现它的眼眶居然湿了一圈。它流过泪。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却感觉不到什么。早上给它喂食,它只是舔了几口,没吃。父亲说它病了,也或者吃了死老鼠。我不相信它会吃死老鼠。父亲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几颗“禽炎康”——喂鸭的消炎药,捏碎了,倒进小竹筒,喂狗。小黄不拒绝,而是默默的把伸进它嘴里的竹筒含住,喝光了药汁。蝼蚁尚且偷生,我家的小黄,比蝼蚁懂事,也比蝼蚁坚强。让它睡一会,或者会站起来,生龙活虎的,又在我前面带路了。 我高估了小黄。到了中午,小黄还是趴在灶窝前面。我去扒拉它,它抬头都很费劲了。眼睛四周湿润,眼角里还有了眼屎。我叫父亲再看看,父亲也没有办法,翻箱倒柜,找出禽炎康、土霉素、四环素,不管人吃的,还是禽吃的,捏碎拌在一起,和了水,用竹筒喂给小黄吃。小黄闻到了药味,自己主动喝了。我摸了摸它的头,它侧过头,两眼晶莹,看了看我,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我还以为它会坚强地活下来,它才三个月大,它还没有享受过自己的人生,也没有谈过恋爱交配过,什么都没去做,就这样离开生命,虽然狗命不值钱,但是,如果有它在,人和狗都会多一些乐趣。小黄也在留恋,它主动配合人,即便这样,人也救不了它,它不知道,它是自己找死。或者抓一只死老鼠有很多乐子,老鼠肉也美味,但这些,都是用生命担保,用命换来的。没有了狗命,前程往事都是流光幻影了! 睡觉之前,我还去灶口前看过小黄。怕它冷,我还把温热的煤球踩碎,铺在它肚皮下面。我想,只要温暖,就会没事。第二天,我还在床上赖着,父亲用铁器——镰刀或者铁锹,敲了我三次房门,惊天动地,整个东干脚的人都知道了我是懒虫了,我才爬起来。父亲喷着唾沫星子吩咐我,去把狗扔了,扔到后面山洞里去。我不去,父亲抓住狗爪子,扔到我面前,命令我去。我看了看地上的死狗,很愤怒,为什么要死?这不是给我添麻烦?韩信当年钻人家裤裆都活下来,你却这么不经折腾?看来,狗没人强,狗终究是狗。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激灵,哆嗦了一下,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死狗,往外走。 我活的像只狗,小黄的死,死在我面前,短促、懵懂、无知的一生,突然惊醒了我的冷漠,我藏在内心角落里的狼,在为生活而对生活虎视眈眈。我们都想坚强,或者顺其自然,但并不由我们决定。就像这条狗,小黄,说死就死了,死得毫无价值。我不能这样,我要疯狂一把,或者享受,或者受难,大起大落追逐几回,伤几回,我心里的狼,才会变成成熟的狗,怎么死无所谓,但死的时候少受点窝囊,才会让内心更踏实。 自小黄死后,我家几年时间里都没养过狗。看到我的影子,我知道,那是我最忠实的狗,跟我同生共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