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来得很平静,就这么几个字,简单加明了:“凤,已经走了”。 这是老伴手机上的信息,因为她出去没带手机,我无意中发现的。 凤是老伴的同学,知青下乡时一个集体户的,两个人好的像亲姐妹。凤在老家,也是我家的老邻居,在小镇上两家老屋只有一路之隔。当时土路被过车卷起的灰尘和风雨溅起的泥土,会同时飞进我们两家紧邻马路的院落里,直至落到餐桌上。所以,尽管没有“同饮一江水”的温馨意境,但是,从老一辈“远亲不如近邻”的相处中,也加深了我们的认知,何况我们还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 那是我们来省城约一年,得知她们已经进城的消息。老伴去看她,见她们两口子租住一个小平房,进门就是炕。原来,唯一的儿子在这里读书,她们是为儿子来的,反正所在的工厂都快倒闭了,也不用点击那个“破班了”,儿子,是她们的唯一寄托,是她们的全部。好在凤会裁剪手艺,当年干个体户时,她们在大街上出床子做缝纫活,辛苦没少吃,但还是挖了第一桶金,为她儿子日后出国学习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她的病,发现在去年的九月,老伴她们几个相约去海边(一个同学的孩子在那里有空房子)玩,就发现凤的手在肿胀,她说她是上厕所拽的,大家都没往心里去。其实,凤在可以隐瞒和回避。从海边回来后,有同学景文见她手肿得更厉害了,动员她去医院看看,她说那行,你陪我去洗洗澡吧。结果在洗澡堂里,发现她的左侧乳房紫黑,棒棒硬,有肿块。当即问凤这是怎么了,回答说没啥事。可景文明白,这是不治之症啊,当即眼泪哗哗的和着洗澡水一起流下来…… 老伴第一时间得知这一消息,立即让我开车拉她去看看凤,说这回无论如何得让她去住院了。此前,老伴给一个同学的夫人打电话,质询了凤的病情,当即诊断:乳腺癌晚期,赶紧住院化疗。考虑凤怕花钱,特意找了一个有熟人的汽车厂医院,并直接联系好了住院事宜。不知是这些同学的威逼,还是她的一点儿求生欲所致,凤终于答应去医院了。当我开车在凤家楼下(后来拆迁,将她买下的当年出粗房换成了五十多平的楼房)等待时,后来得知大家在给她换衣服,因为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换,就连住院带的现金,都是零钱一堆现数几千元,故拖延了好长时间。而且始终没办理大病保险(我老伴跟她提过几次要替她去办),就连身份证都放在家乡的亲属家……好在有关系事先沟通,否则入院都很困难。为此大家唏嘘:凤,这日子,咋过来的? 去医院的路上,在大家的逼迫下,在“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让你儿子回来”的压力下,她才掏出手机给她儿子打电话。电话里她依然如常,甚至笑声朗朗,告诉儿子这几天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妈想你了云云。因为她儿子在加拿大(实则工作后成了国外公司在国内深圳的代理),如此说法,不年不节的、不病不灾的,他远在国外的儿子如何能回来?情急之下,我抢过电话,边开车边急切的告诉她儿子,你妈的病在乳房,是你同学姨在洗澡时发现的,跟大夫通了电话,说很不好,要立即住院检查,你必须回来,懂吗,是必须!他儿子说我懂了,马上买机票回去。同车的几个同学听了我的电话,表扬我:还是当领导的,话说的到位。我的天,检验领导的水平,原来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 住院部是分院的,像是职工住宅改建的,长长的走廊有些崎岖昏暗,上二楼的楼梯很窄也很破旧,楼梯的扶手都是锈迹斑斑的,那感觉,好像就在破旧的、恐怖监舍里行走。好不容易找到了凤的病房,共两张床,已有一个小孩子再打点滴,孩子的父母说是感冒,已经打几天针了。他们晚上回家住,正好陪护的还有床住。虽说凤已给远在家乡的妹妹打电话,但是要来也得明天坐长途汽车赶来,凤的同学俊艳自告奋勇,她留下。 一夜无事,听说当天的晚饭,就是一人一碗面条,早晨就是更简单了。 老伴说,凤一辈子没做过饭,没杀过鸡和鱼。也许是做活忙的缘故,整天拼命的裁剪、缝纫,饥饱已不再是必须。给她打下手的老公,是她最好的大厨。只可惜,因患糖尿病,不去及时医治,深处是舍不得花钱,于53岁早逝。这对早已空巢的二人家庭(儿子小时在校寄读、打了出国)来说,剩下她一人的孤独,那种痛苦和无奈是旁人永远无法理解到的。一个人的饭菜,她做一次吃几天,平时来做活的邻居和佛友都给她带点儿吃的,用凤的话说,一个人,好对付,何况一天到晚也不知道饿。 对于她的固执、甚至是愚昧和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我也是生气加可怜,在聊下电话后,我说她:你这一辈子就是生存,而我们则是生活。活得太累、太每质量了!也许,话太重了,也许触到了她的心里,她竟哭了,满眼是泪…… 凤走了,没当上奶奶。好在儿子还争气,于几个月前办了答谢婚礼。其实,孩子一年前就在北京女方家办了婚礼。她迟迟没有举办答谢宴请,主要是儿子儿媳没时间。虽然大家说回不回来无所谓,随便找个饭店庆贺一下就行,因为大家内心深处是想把礼随了,了份凤的心思。 答谢宴凤的家乡进行的。在饭店办了两桌,亲属同学各一桌。凤的儿媳很有素质,漂亮大方衣着得体,谈吐不失方寸。看大家直夸奖,凤很高兴,站起来给大家敬酒。席间,我担心她的身体,留意间,发现她的邻座志华同学一个劲的拿手纸向她的衣袖里伸,猜不出她们在干什么。席后我问老伴,才知道,她们在帮助她擦吸从肿胀的胳膊上流下的脓水,是肿到极处,把皮肤胀开了,据说,这是“开花了”,是不好的征兆。志华边擦边流泪,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离开餐桌,跑到外面一个人痛哭失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一个单身母亲——再拿自己的生命去向孩子负责。 老伴说,凤的床头就摆着两幅照片,一张是她儿子的戴博士帽的照片,一张是老伴和她在读中学时的照片,她的家简陋得很,一张床,一台老旧的小电视(从来没有办理有线电视)似乎常年处于尘封的状态,一台小旧的老冰箱,还有一架老式缝纫机及一张吃起饭来嘎嘎响的旧饭桌,最富有最宝贵的财产大概顶数这两张照片了,足见儿子和友谊在她心中的分量了。 凤的儿子很魁梧,一米八五的大个,虎背熊腰,也很听话,在凤住院次日的半夜乘飞机赶回。一到医院,就被凤逼着打车回家了,第二天说啥也不住医院了。因为白天同学领着她做了一些例行检查,B超、心电、透视等,就花去五千多元,可能让凤心痛。因为从凤后来的谈吐中,知道她一直对自己的病很清楚:我没事,我自己有办法治。如果是那不好的病,治也白治。同学们曾捶胸顿足泪眼婆娑地埋怨她:你为什么不早治,你为什么不去医院化疗?这种病……别人怎么说,凤依然故我,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按大夫和大家的要求去“穿刺”做病理化验,也许,这正是凤的明白之处。 她的这种清醒,一直到她走,都是这样。用她儿子的话说,后事早就交待明白了。就连儿子结婚收的婚礼钱,她都一一让人退给同学。而且用儿子在国外使用的加元(加拿大货币)退的,让大家按人民币去折算。对此,大家都觉得很难理解,人之情分,就这样做个了断吗?也许,身在病中的她,最清楚“人死了,钱没有花出去”的万分悲观、痛楚和无奈吧!也许,是她太清醒了,不想看到人财两空的悲惨结局,很坚决的告诉她儿子,除非我失去了意识,只要清醒,就不能送我上医院,我要是昏迷了,就随你们的便吧,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儿子知道,这就是她母亲最后的遗嘱啊! 其实她的病,早期发现也是完全可以有希望多活几年甚至可以根治的,乳房切除后,健康长存的是大有人在的。为什么不治,或许从他丈夫身上可以找到答案。糖尿病,没事,吃点自配的草药,两人都对佛教笃信,没事,佛保佑,多念几声阿弥陀佛……或许这是一种解脱,但大家认为他们更是为了省钱(平时去她家里聚会,她都直言:咱们AA制、AA制)给儿子——上学、出国、娶媳妇……可怜那个世纪出生的人,就这么还活着就成了他(她)们最好的理由,唯独没有自己、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和人性的个人。 儿子听妈的。出院后,凤知时日可数,便将省城的房子租出去了,让儿子领她去儿子工作的深圳,实现了“让儿子领她旅游、坐坐飞机”的愿望。原以为,一辈子了,这回老有所依,得一把儿子的济,去大医院治治病,最起码减少些临终痛苦,打打杜冷丁,因为这种药严控,不住院是无论如何不给打的。可是她没有,坐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到深圳(不知她最后坐了飞机没有),不到一个月,她让儿子给她送回老家,去她妹妹的家,就是最后她躺了几个月的小地仓子似的小平房里,理由是有人照顾她。这是实在的理由,她卧床的日子里,还多亏她的几个姐妹,因为儿子忙班,儿媳在国外,没有时间陪伴她。也许,这是凤权衡利弊后最佳的选择也是最无奈的选择。你想想,住惯了城市楼房的人,怎么能适应这种地仓房子?人哪,更多的是适应环境,适者方能生存啊。 虽然靠山而建的小土房,歪歪扭扭的,几米宽窄的土院落里杂物遍地,门前一趟简易仓房七扭八歪,到处都在龇牙咧嘴,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但是,对已经没有退路的凤而言,这里应该是她生命最后的港湾。 我和老伴去看过她两次,每次都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凋零和残败的感觉,这如凤的人生,结局凄凉,晚景悲伤。 第一次去,她还能坐起来,穿好衣服后让我进屋坐坐,还可以一样用她清脆的不见衰老的嗓音与你说上几句临别还可以挥挥手,互助加油。可第二次看她,她已经起不了床了,脚朝外,头朝里,脸瘦得变了形,大眼睛凸出,尤其是裸露的胳膊肿胀如柱,五指肿得粗短如小葫芦,被角裸露的左胸已经溃烂结疤如盆大小。她儿子告诉我,她全身都是褥疮,都在溃烂。我见小屋后窗是塑料加木板封死的,屋里根本不透风,建议打开会好些。当时坐在炕上守候她的妹妹说,下午就把窗户打开一扇,省得过几天入伏了,太热。我曾与她儿子在外边闲聊时,建议买台电扇使用,不贵,百八十元的。可她儿子一声长叹,说,我是要给她买,可她死活不同意,说能用几天,还骂我是“败家仔”。 孝心不如孝性。我理解她儿子的无奈,据说为了让他妈住院治疗,儿子曾跪求于她,她都没答应。生不如死,凤,活得太可怜了。我虽又有建议给她买一个防褥疮的水床,他儿子说要买,只是不知凤最后点头了吗,最后用上了吗? 凤很坚强。她的病,不用说痛,就是那种长期的肿胀和反复的溃烂,就让常人无法想象。常人身上被蚊子顶个包,都要龇牙咧嘴的骂一顿娘,找来药膏又檫又抹的要折腾几天,何况她如此大的面积呢。在大家面前,凤从未说过痛,她儿子说她是很痛的,总是翻来覆去的,最后几天只好去医院开那种一天一开的有限制的麻醉止疼药美沙酮。她儿子说得很肯定,可后来她妹妹亲口对我老伴说,凤一直到死,一粒药也没吃。是药买了她没吃,还是她压根儿就没让亲人去买,都没必要澄清了,因为答案已经被她的性格所决定了。 同学们都知道凤从不愿意和大家坦率的交流,凡事总是咬牙坚持,天塌了也想自己顶,最不愿意将其痛苦的一面展示给大家。这就像她这一辈子,辛劳和孤独以致早年丧夫的痛楚,都是她一个人熬过来的。这种煎熬的人生,或者是命运的不公,使她过多的选择了沉默,而不是另一选项滔滔不绝。这无形中加重了自己抑郁的人生。这是对她自己的苛刻,还是上苍无情的桎酷,只有主才知道吧。 老伴回来后看了信息,抄起手机与凤的妹妹通了电话,得知凤是7月6号走的,是距我们看她的8天后。走时很安详,躺在床上只是说了一声“我要睡觉”,就再也没有醒来。记得我的小妻弟患肺癌去世前,也是同样一句“我困了,要睡觉”, 就再也没有醒来。看起来,死对于逝者,并不可怕,只是一种新的睡眠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