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疏的伊兰香
时间:2013-06-25 09:29来源: 作者:李景阳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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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职的时候,走惯了一条线路,就是从方庄到东四十条。我的家在方庄,工作单位在十条路口处。离了职,往北走的时候少多了,这条线路也就断了。如今,偶尔走到那条线路上去,却总是抱着儿童一样的天真,在公交车上东张西望,那种忙不迭左顾右盼的样子,大概
我在职的时候,走惯了一条线路,就是从方庄到东四十条。我的家在方庄,工作单位在十条路口处。离了职,往北走的时候少多了,这条线路也就断了。如今,偶尔走到那条线路上去,却总是抱着儿童一样的天真,在公交车上东张西望,那种忙不迭左顾右盼的样子,大概会被别人误解为,我是一个初到京城的“乡下人”。
但我的眼光跟外地人不同。我头脑里有张旧地图,我要察看的是这条街上增添了什么,消失了什么,而真正牵住我神经的,是曾经的存在。这条街上,历来是餐馆、发廊、服装专卖店、礼品店及婚纱影楼之类唱主角,大都属于我不经意的范围,不去说它。倒是有一家瑞金石油商店曾经让我惊讶,它居然在三十年间岿然不动。上世纪80年代,我曾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用煤油炉做饭,这里是我的煤油补给的大后方。但大概是前年,它还是悄悄地退隐了。那个熟悉的牌匾不复存在,代之以小卖店,我心里不免有几分失落。我不是惋惜它的倒闭,倒是有种自私的念头,好像在我记忆中留下痕迹的,都不应随便地抹去。人大概都是这样,那留在记忆中的东西,可能很平常,平常得不值一提,但对记忆者说,那往日留痕好像已归其所有,成了他的私藏,那记忆的泯灭,简直是一种爱物的遗失。
今天去和平里一带办事,乘公交车往回返。车行到十二条时,我又照往常的习惯,仔细查看离我的工作单位只有百米之遥的一段街市。我突然发现,一个胡同口边的隆福寺小吃店消失不见了!我生怕看错,定睛看了片刻,的确,店的原址换了新面孔,灰墙代之以黄墙,且加了伊斯兰建筑造型,墙上的几个大字却是:伊兰香。车子一晃而过,我甚至没看清这个店的面目。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隆福寺小吃店已断然地在这条街上消失!这些年,商店换牌号,形如走马灯,但眼前这更迭,却让我挂牵了好久。
前年,我还在这个小店吃过一顿晚餐。某日闲逛,走到这里,我先是惊讶,隆福寺小吃店应在隆福寺街,先前,这里可没有这个店,它的前身不过是一家普通的小饭馆。我大半不是为了肚皮,只为了满足一种怀旧情怀,进店而坐。要了份爆三样,因为高兴,又配了一瓶啤酒。边吃,边跟坐在一旁的店主聊天。店主说,这是隆福寺小吃店的一家分店。我问,这样的分店北京还有几处?店主说,只有这一处。我想,大概为了保护老字号,特意在这里设了分店罢。这么一想,简直把这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店看成了一处文物。隆福小吃应是主打驴打滚、燕窝窝之类,炒菜恐是后加上去的。吃完,额外买了一兜小吃带回,其中有我最爱吃的“糖耳朵”。曾经的逛大街,只顾“轧马路”,不含下馆子撮饭局的,肚子咕咕叫了,就买几个糖耳朵,边吃边逛。
想不到那次的造访竟是诀别!一个店的消失,也就像电影里一个镜头的淡出一样,顷刻间化为乌有。我立刻想到那个仍在坚守着的隆福寺街上的总店,它会遭到同等的命运吗,会有一日终于挺不住吗?而且,丢了唯一的一家分店,这个总店也就无所谓“总店”了,它从此便孑然一身、孤军奋战了!
这“总店”也是我常去的地方。去中国美术馆参观,总是顺便拐到这条街上,专奔着小吃店去填一回肚皮。但这个店其实也在悄然地缩水。前不久我已见它的店面比三四年前消减了一半。削掉的那一半原是摆放八仙桌的,柱子上还挂着文字,上写慈禧爱吃的各种小吃,计有数十种。我倒不以为皇后爱吃的便一定有价值,但说明那时该店的经营还是很用心的。现在,留下的这一半店面可就尽失了古典风范,平板桌跟职工食堂无异,计款不用当今时髦的刷卡,却使用小票,在购物台边撕完了小票,将余下的在售票台上退掉。我觉得现在的小吃不如当初精细了,但还是有可吃的,我要了一盘炸米团(我忘了店里的称法,姑且这样称)和一碗羊头汤。顾客还是不少,看得出,大都是附近居民。这京城的腹地——东城区与别处不同,打头碰脸的,都操着纯正京味儿口音,打扮很现代的小青年若往前倒几辈,是否有八旗子弟,也未可知。在这一带,老字号还是有生存的土壤的。
我不是“老北京”,来京35年了,也该算半拉“老北京”了,北京小吃的老味道总也忘不掉。但京味小吃看来还是败给了“洋快餐”。那麦当劳的冰镇饮料加三明治或汉堡包的吃法似乎比羊头汤配糖火烧更优雅一点。但我以为,京味小吃还是不可替代。那味道或许有点“俚俗”,却也是别有风味,不晓得它的“受众”竟为何越来越少?目下,老字号日渐萎缩,莫非因了口味的变迁?但天下之人有同嗜焉,口味大约只有异同而无优劣之分的,若某种口味的确有独到之处,它为何竟挺不住了呢?莫非跟就餐环境的打造有关,跟经营方式的创新有关?
我不懂商事,胡思乱想,没用。只是有点“干着急”,也不知将这惋惜的心情跟谁讲。假若有一天这京味小吃的最后一个孤岛也被吞没,我会十分悲伤的!这小吃店幸亏在隆福寺小街的中段,才跟馄饨侯等几个老字号紧挨在一起坚守着,好像寒冷的冬季里几个流浪汉挤在一起便不冷,但前景怎样呢?
地铁工地的延伸刚好在几个餐饮店抱团聚集的地方打住了,若再前进一步,几个老字号就“没命”了。眼下,隆福寺小街的东段已荡然无存。地铁工地切掉了街的南面,北面残存的一些小店铺零零落落地苟延残喘着,半面有店的街还算街吗?我还记得,前年春天,被工地占据的南面,独留下一家“中国书店”。连体的建筑都已推倒,这孤零零的两层楼书店俨然一个地震展区的断臂残垣,又似一个满脸硝烟、衣装褴褛的悲剧英雄。就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书店,当时还在正常营业。它能苟留,完全因为京城的“中国书店”系统乃是“市属单位”,而区属单位说推就推了。今年春天,我又去那里看了一回。那“悲剧英雄”倒仍然在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但店门已闭。黑洞洞的玻璃窗内已空无一物。我的心里又是一阵怅惘。我在门前呆呆地站了好久。那次在“废墟书店”里的选书购书,竟也成了诀别!唉,那“修绠堂”(隆福寺街上的“中国书店”原名)里曾有过许多大文豪的身影的,我能记起的便有梁实秋,如今它单留下没了血肉的骨架,且是受伤的骨架。
隆福寺小吃店这样的老字号处在这样一条实已不存的街上,其经营的项目又遭受着空前的挑战,我真为这样一个凄风苦雨中的汉子捏一把汗!我倒不是说旧的东西该一概地保留,但我近日总有一种愿望在心头,就是让比我年轻的人们知道,京城里曾经有过什么,在今日的豪华建筑的底盘上曾是一张怎样的“老照片”。莫说自金大都至民国的漫长过程,就是我亲见的京城旧景,实在也有太多的话可说。似乎是,“80后”、“90后”都有必要听我这个老者讲一讲过往的京城,而以后的“2040后”或“2050后”也该听一听今日的“80后”和“90后”讲一讲既往。一条河毕竟有它的源头,只顾向河水索取的同时,也该回头望一望,那河水自何处蜿蜒而来。
生疏的东西越来越多,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少,老者的视野注定该这样悲哀吗?
况且,越来越多的生疏的东西未必是有文化内涵的东西,越来越少的熟悉的东西却很可能是有深厚历史积淀的东西,这又让我的悲哀加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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