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少描述到黑夜。我将此生无数个夜晚，都浪费在毫无感知的睡眠之中。这使黑夜于我，更多的是陌生和遥远。当一个人被睡眠掳获，尽管他身陷空旷的黑暗之中，但是实际上，他对黑夜是一无所知的。还有就是我对黑夜的惧怕，或许与小时听到的几个翻来覆去的故事有关，许多鬼魅之事均在黑夜发生。故事深远的影响，就是让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进入黑夜的内部，犹如走在幽暗神秘的丛林，它会让我迷失。但是，每个人，在某个时候，总会不可避免地和黑夜相逢，或者对话。这样的记忆，便犹显深刻。

　　在草原经历的那个夜晚，令我终生难忘。一条平坦的柏油路，从望不见边际的远方延伸过来，汽车疾驶着穿过草原的腹地。时值秋初，草原却已早早地呈现出衰草连天的景象。枯黄的草，像是雪域高原上随处可见的朝圣者，神色庄重地匍匐在大地上，一直绵延至远方圣洁的雪山之上。初见，惊叹于这空旷而持久的荒凉。但是新鲜感一过，视觉便出现了审美的疲劳，我在车上不争气地打起了盹。黑夜何时自远处起伏的丘陵漫过来，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我们，我竟是浑然不觉。待醒来时，四周已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我们的汽车，像被关进了一间密闭的暗室里。车轮的转动，无法诠释空间的转移。我的心，就在醒来的刹那，突然莫名的一揪。我问开车的朋友，什么时候可以到达县城，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我开始变得焦虑起来，突然就有点后悔此次的草率出行。

　　那天草原的夜色，并无想像中的满天繁星。四周，除了黑，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我们去的头一天，草原刚刚迎来了一场早雪，第二天雪虽停了，但天气仍然阴霾，云层厚厚地积卷着，堆在头顶，似乎随时砸下来，就会砸裂车顶。诗中的意境被现实遮蔽。恶劣的天气一直延续到晚上。黑暗之中，我的视野和思维，仅仅限于远光灯照见的一小段距离。突然，前面路上出现了一大团影影绰绰的物体，并且毫无避让之意。那个时刻，心“咯噔”一下，吊到嗓子眼上。我轻声叫了出来，一车的人都跟着高度紧张。身处异地，黑暗之中的不可预知，让我们瞬间联系到了即将面临的种种未卜命运。我们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车开近时才看清，只是一个牧民赶着一群牦牛在走夜路。他吆喝着，让牦牛给我们让开了一条路。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才知道，此刻对一盏灯的崇拜，近乎宗教的狂热。黑夜，它不仅带来不可名状的孤独，同时也带来了无法预估的惊恐。一个穿行于黑夜的人，他需要的并非是猎奇的心理，而是庸常之人缺乏的勇气和胆识。

　　汽车擦过赶牛人的身边，像一头卯足劲的野马，撒开四蹄飞奔离去。那个牧民，以及被他吆喝着的牦牛，被一辆野蛮闯入的铁机器，丢在了更深的黑暗之中。突然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灯光，甚至连微弱的月光和星光都没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草原上，他是怎么做到行走自如的？他的内心，没有担忧和恐惧吗？他难道不怕身体周围的黑暗，像一个潜伏的巨大黑洞，随时会将他瞬间吞噬吗？……当然，这所有的疑问，都无法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行走于黑暗的勇敢者。他挥鞭赶着的一头头牦牛，正是亮在他心头的一盏盏灯光。疼痛，苦难，黑暗，都些又算得了什么。我曾见过雪域高原上虔诚觐拜的朝圣者，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神色庄重，一步一长叩地走在信仰的路上。执着而坚定。这样想着，便有点嘲笑自己之前对黑暗的矫情了。一个怀揣信仰的人，即使再是身陷世间的黑暗，也会隐忍，从容，眼神淡定地行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于是想到了蝉，这个曾在黑暗中长年蛰伏的虫子。整个夏天，它的嘶鸣都在和翻滚的热浪对峙。有人甚是厌恶它，嫌它扰了清静。记得小时，曾有捕蝉的经历，将它捉于手中，看它扑楞着透明的双翅却无法获取自由，小小的心灵便因捉弄一只手无寸铁的虫子而获得了满足。现在想来，这样的满足有着天真的邪恶。一只蝉，能够在夏天扯着喉咙尽情吼吼，很是不易。人不过在母体里呆了十个月，而这弱小的生命，却要在地下忍受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寂寞和孤独，才能与光明相逢。儿子小时曾问过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他说，妈妈，你肚里有灯吗？我回，没有。他很是惊讶：没有灯，那我在你肚里怎么看得见？！当时便捧腹大笑，转而一想，这小家伙不容忽视，他的话值得思考。

　　因蝉以饮汁液为生，且与“禅”字同音，这便使它的身份具有了某种神秘的禅味。但它更吸引我的，还是在于对黑暗旷日持久的忍耐。是不是正因为在漫无天光的黑夜中，一只蝉经历了谁也无法知悉的磨砺，才成就它一个夏天滔滔不绝的演讲？我不懂蝉语，自然不知道它说了些什么。倘若经过几千万年后，有了专门从事人和动物语言的翻译职业，不定会惊异地发现人类当初的浅陋，蝉，其实是一个深沉的哲学家。它用嘶鸣，记录下和黑夜有关的哲学问题。或许，我们都该学学蝉，做一个不惧黑暗甘守寂寞的人。当肉身以尘埃的形态飘浮于穹寰时，而思想，还能在夏天的枝头歌唱。

　　结束这篇文字，已是黄昏。我看见身体之外的黑暗，如潮汐般，正从四处纷至沓来，瞬间淹没了我。而我眼里，却多了一份草原赶牛人笃定的神色。内心深处，正呼呼地生出一双透明的翅膀。我像一只蝉，鸣叫着，冲破长长的黑暗，飞向越长越高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