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觉得不妥,又换到一个两面靠墙的位置,墙纸的色调看起来很温暖。随意放下卷在脖子上的大围巾,用手指将右侧的长发撩至耳后,这样,只有一个角度能看到她的脸。她拿出一本书,等待晚餐的到来。
我同她很熟,但从来都无法确定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她正在琢磨着——
草原上起风了吗?
托马斯更爱特蕾莎还是萨比娜?
能不能找一匹温顺的马一起去寻找茶马古道?
“清爽”用来形容女子是极好的;
刚刚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人脸上洒满了夕阳与笑容,他走得真有节奏;
这世上还有谁能配得上“痴痴傻傻”一词?
很久很久以后我还会有现在的心思吗?谁知道呢,就像说不清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如果我的手心起了茧子,那么只有两种原因:拧衣服与挤公交;如此归纳真让人发笑。但如果是手指起了茧子呢?或许,或许是因为“剑胆琴心”的缘故吧。从这个语气来看,她一定是想到了洛夫的那句“因为风的缘故”。
偶尔她也会生出些熟悉的情绪,提醒我她是个正常得极普通的女子,类似于莎菲女士的烦恼,郭二小姐的惆怅,赵四小姐的深情,若曦姑娘的深沉……一个角色概括不了。
食物上桌的时候,她恰好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谁要是毁了这份孤独,谁就毁了梅兰芳。”这是编剧严歌苓在电影《梅兰芳》里为邱如白设置的一句台词。她想,可不可以说“谁要是毁了这份孤独,谁就毁了我”呢。之前,她一个人在大街上晃悠了很久,来到这里纯属无意。
孤独总是有其奇妙之处,它可以随意发挥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自由构造出许多别样的,理想的世界,也可以在静处找到自己,审视自己,或者就在这样的角落,窥视别人,看他们的笑与泪,或者眉间眼角的表里不一。
她不太喜欢大声说话,有时候甚至觉得“沉默是金”是句真理,但这真理的确有些不合时宜。只能在纸上写写,说出来势必惹人发笑,此笑并不甜美。
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了,她老是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母亲责怪她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用我们那里的方言,叫“窝里狗”。可她依旧不理会,即便出来了,也只是对着亲友象征性地笑笑,回答完几个类似“你上几年级了?”的问题,又自顾自地回去了。当然,那会儿,她还不明白什么叫“象征性”或者“形式上”。
也许她不喜欢人群,事实上,我们都无法拒绝人群。个体之于人群,就如水滴之于海洋,你可以坐在沙滩边上看他们追波逐浪,却万万不能上岸。
人群外的人与人群里的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是观察者,一个是被观察者。她似乎觉得,还是观察别人比较有趣。墙角的视野比较开阔,且很有安全感。
盘子边上的半只卤蛋就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她不忍破坏它。
几个月前,她随意描述了对一位诗人的印象,之前他们只见过一面。诗人打趣地回应说“您老的眼光果真毒辣。”其实,在那么多毒辣的目光中,她太温和。她只是发现了,他也不喜欢人群。
小店里又来了一些客人,坐得离她较远,什么也听不清。她瞅着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些会笑会动会说话还会吃东西的——人?她没想明白,又发现自己和他们长得一样,除了低头吃饭,别无他法。
我记得她说很喜欢一句话。“让我安静些。”那是陈布雷临终的最后一句话。而她看起来很年轻。
喝了一口酸梅汤,不经意又将管子咬扁了。啃着那根脆弱的吸管,她突然明白,吸管,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缓冲,吸进了管口,不代表吞进了胃里。只要你愿意,松一口气,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那是一杯酸甜美味的毒药。
可是,松一口气?那不是她的性格。就像路一旦走远了,便很难回到起点。即便几经周折回来了,原先的风景也早已变了模样。最糟糕的是,你陡然发现,最初的心境早就在你的寻寻觅觅中走失了。关键时刻在吸管上松一口气,或许也会为没能尝到美味的毒药而感到一次错失的遗憾。
因有了无数的喜悦、悲伤、忧虑、意外、回忆……,人生才得以完整。她坚信,每一次经历与体验都是有意义的,不论成败得失。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变成一个有故事的人么?
俞秀莲捧着青冥剑对玉娇龙说:“答应我,不论你对此生的决定为何,一定要真诚地对待自己。”她觉得秀莲这话就是对她说的。
离开前,她拿出笔记本,写下:“永远漫游,永远寻找。”
她的围巾上有许多辆马车。
晚上,我又看见她,在镜子里。她扬起嘴角的时候,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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