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个年长于我的女人正在恋爱,她像一位大姐那样掌控着我们俩的感情发展方向,当然也很会照顾我,那时我也许十八九岁,也许已然二十出头。我在湖边百无聊赖地看风景,一些民工和几位军人在劳动,似乎是修整堤岸,又仿佛是植树绿化,湖水和天色一样湛蓝,近处是三两休闲的游人,远处是隐约的楼宇,可以明确一点,那水还不到可以游泳的温度。可是,我目睹了一位少女为了吸引她的心上人,纵身跃入湖中,乌黑的长发的洁白的长裙似乎在空中定格了一下,像飞鱼一样向前游去,激起的许多浪花都抛在身后,令人感到吃惊的是,有很多少女在效仿,追随的浪花形成一排,又一排,渐渐远去,最后一排中,居然有一只美丽的鸭子逆向奋力地走出浪花,站在水面上,轻拍翅膀,迎着我的目光游来。
岸上,很多人都在谈论着什么,只有那位军人不为所动,依然挥舞铁锹,继续劳作。接着,湖边的民工说:得把魂叫上来,不然还会淹死人,淹死更多的女人。我仍不住驳斥道:迷信,只要有湖,有水,就得淹死人,几百万年来都是这样,哪有不淹死人的湖呢?叫魂也没有用。
我的女朋友大姐好像和那位少女有某种关系,不是亲戚,不是朋友,反正就是有某种关系,此刻她正在一个十字路口,那个路口很宽,街边有摆地摊的,有用架子车卖菜的,后来倒票的、看相算命的一一出现,他们互相拆台,没有人做成生意,我的女朋友起初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可后来城管来了,驱散了人群,并抓走了卖菜的,他们决定团结起来,女朋友加入了反对城管的人群,帮助卖菜的处理遗留的菜,买菜的女人闲谈,二楼的一位孕妇要买豇豆,穿白大褂的妇女要买萝卜,说医院里正在抢救一个个溺水的女孩,我走到跟前确定那个乌发白裙的少女已经不治。我的女朋友一脸镇定,要我骑车载她去医院,还说:有的女人生来注定要买菜卖菜洗衣做饭、生孩子去医院看病人,有的人生来注定不食人间烟火、追逐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所以我们得去看她。
我骑着自行车穿过街口,女朋友却突然跳下车躲了起来,大声向我喊道:快上公交车!我扛起自行车就上去了,她却迅速进了一个公交岗亭,似乎怕交警。我在公交车的人群中晃荡,回头发现她又在跟着公交车跑,公交车一连拐了几个弯,她依然跟得上,我想前面一站无论如何得下车,身旁的一位乘客却喊:师傅停一下!公交车戛然而住,我跟着那人下车,走到车尾,想起自行车还在车上,忙回头说:我的车。于是乘客们纷纷送下一个后轱辘、前轱辘、车架、车把和车座,还有人顺手递给我一把小铁锹。女朋友满头大汗追来,问:这车怎么开到这儿?
原来这已然是远郊区,四下无人居住,却孤零零地立着一家电影院,刚才下车的那人已不知何处去了。我想那就看一场电影吧,电影的名字和《最爱》差不多,也许就是《重爱》,这个字儿念“chong”?不,也许念“zhong”,管它呢。影片中的女人因为不愿在睡意正浓的时候被“爱人”强行做爱,忍无可忍起身一口咬掉他的命根,那男人一声惨叫,然后银幕被一只鲜血淋漓的大手覆盖。
随后我就醒了,我觉得这个梦有些好玩,就着急想告诉妻子,并和她一起分析为什么梦中的女人都是我不认识的女人,梦中的场景都不是我熟悉的城市街道和郊野。我知道我已经结过婚,而且有个女儿,此刻她们正睡在东屋的厨房里。为什么她们娘俩睡在厨房里?我没有思考这个问题,我知道自己睡在堂屋的东间,门正对着东屋厨房的山墙,我起身披衣出门,似乎有秋凉之意,山墙顶端有几个老鼠洞,原来那房子还是土坯的,天色尚早,东方甚至还没有一抹白,几棵茅草在夜风中抖动,老鼠们肆无忌惮,明明看到我立在门口,却仍在叽叽调情。
看来妻女还在熟睡,我只得反身回屋,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顺手抠下蜡烛滴下的长条泪痕,放在嘴里咂摸着,仔细回忆着刚才的梦。迷迷糊糊中。妻子拉住我的手让我赶快赶快,我不情愿地起身,什么事啊,这么着急。妻子说,有个房产商要送我们一所大房子。快去看看。有这么好的事?我跟着她疾走慢走,一路并未见到什么人,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这年头骗子这么多,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但好奇心驱使我跟着妻一路在半黎明的空气中穿行,一抬头看见一所宅院的门楼出现在眼前,“地府宝光”四个行楷大字十分有力,我想这房产商的文化,怎么取个不吉利的推广名,莫不是卖阴宅的吧?自觉犹在梦中,可是妻子确实是妻子,看她一脸的兴奋,不得不准备推门而入。可那扇大门等我俩靠近时便缓缓打开,并无保安等物业人员值守,进了大门感觉比先前更加晦暗,院内连一个路灯都没有,死寂无声,顿感毛骨有些清凉,妻子说:他们的设计理念就是越来越亮,我们还是往里走吧。我想平时胆小如鼠的妻子居然没有丝毫怕的意思,我自然不能表示胆怯,只是感觉怪异,这样的宅院怎么住人呢。
接着是第二道门,推开后依稀露出些白光,看得出是传统的中式宅院,左右对称,陈设老旧,感觉有了人的气息,可依旧没有发现任何人。我俩也没有话说,只是继续往前走,推开第三进院落正房的门,房门似乎朝北,因为光线从中式刻花的窗户上投下来,带顶的雕花大床、斗拱垂梁、长条几案,无一不是百年前的感觉,有的甚至还掉了点漆,环顾这鬼气沉沉地房子,顺手从几案上拿一个苹果,边啃边问妻:你觉得这样的房子能住吗?还没等妻子回话,就觉得那苹果又涩又木,弄得满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吐掉满嘴的蜡烛末儿,发现自己仍躺在东头屋的床上,可那房门却是冲西方了,这东头一间屋是不带走廊的,门开在走廊里,与弟弟睡的那间西屋相对,中间隔了三间。院里没有人起床,我想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想找个人说说。可是没有人,妻女也许还在东屋熟睡,可那东屋已不是土坯造成的了,是红砖青瓦,墙头没有老鼠洞,也没有茅草。
我决定走出院门,我想碰到谁就给谁说说我的梦。刚走出院门,邻居婶子向我借筛子,我返身给她找了一面箩,我想给她说说我的梦,她却拿着箩飞快地离开了。于是我就走啊,走啊,走到一个有山有水的森林公园。公园里,有许多野生动物,野生动物被人管理着,也有很多人不知被谁管理着,人们都很木然,没人愿意听我的梦,而我也已有点儿忘了我做过的梦,他们给我一间宿舍里的一张床,说,来了就不要走,事实上来的人还没有一个走得掉的。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吃饭睡觉和接待新来的入伙者。渐渐我觉得有些腻烦,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还可以,时间一长就让我觉得自己和那些被管理的野生动物一样,那些野生动物虽说跑不出高大的围墙,毕竟有所选择地饮食、玩耍和交配。我们这些人只能按既定程序做所谓的工作,每个人都要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甚至按时排泄,上班却不知在干什么,每个人之间不准交流——他们根本不愿交流,我的梦都让我快忘完了,可每个人都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不准做梦,不能做梦,不会做梦。旁边还有人提示新来者:不准交流。
这原来是一个反桃花源的地方,而且来的人都曾经寻找过桃花源,直到绝望才来到这个地方,自愿接受这里的规定,而且终生不再离开,不反悔。我想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桃花源、乌托邦什么的,自然也不会相信有反桃花源、负乌托邦什么的,我向他们解释道:我只想找个人说说我的梦,不想就误入这个地方,我要走了,我家里还有妻子女儿,我不想什么桃花源、反桃花源,我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偶尔做做梦而已,我得走,我不走,我老婆孩子怎么办,请你们告诉我我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没有人理会我,也没有阻止我。可是我找不到长长的宿舍的门,我说了半天还是没有告诉我,我决定破窗而出,有两个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左一右地想夹住我,我左一拳右一拳连续击倒他们,经过几米长的助跑,纵身蹬向窗户,一阵双脚落地的疼痛,落在一条通往山下公路的旁边,这个镜头一闪般的场景没有在我大脑停留多长时间,我就醒了过来。
醒来的我仍旧躺在老家五间堂屋的最东头那间的硬木板床上,仔细回想刚刚做过的梦,以及那些梦中梦。可是,为什么还有一种光亮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呢?其实在北京,冬日大雪时节的阳光已经穿过书房的玻璃,照射到墙上,然后懒洋洋地映在我的脸上,暖气烧得真热,我都出汗了;而在主卧妻子和女儿仍在熟睡,看来不到我上班走,她们都不会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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