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年纪比我大。我不懂事的时候,我就开始在柏树下玩耍。我们村里的柏树,村前有一行,隔一丘田的河坡上,又有一行。这一行长在河坡靠水的一边。河是新河,掏出的沙石就堆在路上,风吹雨打人畜走,路就变宽了。变宽了也不长草,因为只有沙子。我们也不去那边玩,不是因为我们怕沙子,是看护我们的大人怕河里的水。那些柏树被沙子埋了几尺之后,生长缓慢,好像不愿意长了。我们也不去关注,我们关注我们眼前的柏树,七棵,连起来像一条胳膊,把村子护了起来。我们也不在意这些,大人也不在意这些。我们在意的,是柏树籽,用来打人。大人注意的,是缠在树干上的丝瓜。我们谁也不关注谁,平安无事。
我们在长大,长得变了模样,男的女的都顾忌在一起相处了。柏树也在长,长到当年手植它们的人开始惊讶,没想到会长成这样高大。他们很自豪,研究当时是从哪里把它们带回村里来的。哦,这七棵柏树还是来自不同地方。我打量它们的时候,月亮在高天中,笼罩着寂寞的大地,所有的云朵都被季节没收了,月亮很冷清,小村很冷清,我也很冷清,但我的内心里,却被火热折腾得不得安宁。柏树尖直直的,像是一支蘸了墨汁的毛笔尖,丰满、圆润,笔锋尖利。柏树后面,是广袤的模糊田野,无语的朦胧山影,清晰的河水流动激起的声音。柏树边的石板路,像一本一本的线装书,被月光悄悄抚摸着,狗会羡慕,不时咆哮一两声,但狗不会窜出来。夜太深了,深得狗都有些畏惧。我站在柏树前仰望,柏树很笔直,天很蓝很远,月亮很圆润。山群很静,村子睡了过去,这个时候,大家都很轻松,就像这夜,空荡荡,好像危机四伏,其实,那一切危险都是假象。
此时,我当时不知道的另外一个地方,也有一棵柏树。我不知道他长了多少年,旁边的人也没有谈论过它的历史。后来我走近了,才知道,它的年龄要远远大于我们村前的柏树。它在第四种中学门边,石山底下,长得像一把巨伞。龙样隆起的树根边,有人架了一个石桌。石桌被无数的汗水浸润过,很光滑。坐在树根上,仰望,看到的只有柏树的枝叶。扭头,可以看到第四中学刚刷的白墙。阳光把夏天的田野晒得打不起精神,微风把我从教室里召唤出来,我会倚在树干上假寐。风一吹,我听到了柏树说话的声音,吱呀,吱呀。慌忙立直身子,抬头看柏树,柏树一动不动,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呼呼呼呼,时轻时重,跟第四中学一样,在弯子里时隐时现。路上没有行人,对面的村子被树遮蔽了,偶尔能看到一个屋角。柏树像是第四中学的一个标签,就像第四中学建筑的历史,没人说得清。
我记忆有些模糊,我不知道,是我家门口的柏树先倒下,还是第四中学校门口的柏树先倒下。我知道后,我发现我的青春也已经不见了。我问村里的人,问家人,问留守在家乡的兄弟姐妹,他们都不说。到最后,我不再问。我不想遗憾加多,也不再责备自己。他们都是凶手,即使他们无意,即使他们压根就觉得砍到几棵树根本就不是一个事,他们已经改变不了自己把成长记忆劈断了的事实,他们在面对现在陌生的生活时,他们手足无措,为了获得一片立锥之地,为了一个号召,他们就像工具一样锋利。如果我在场,我会不会像他们一样?我知道,我跟他们一样。看到河边长起来的那一排柏树,虽然参差不齐,却依然挺立。我想,这就是我们的现在,也是我们的未来。我们都没有办法要求它们长得整齐一致,但我们可以让它们顺其自然的生长,我们不要去毁坏它们,也不要它们记住我们的恶行。
第四中学校门口的柏树死于我们的发展,发展,很好的一种借口,完全可以凌驾于一棵柏树之上。社会发展,我们离开了原住地,四处迁移。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其它的发展或时代需要,日积月累,有一天终于导致第四中学关门。利益相关者可以找到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偏僻、环境差、教育改革的需要,但我们知道,生源不足是导致学校关门的主要原因。学校关门了,所有的辉煌都关在了往昔里,烂瓦颓墙承受不了,倒了。而校门口的柏树,也因为要修村村通公路被砍倒。这一切都合情合理,无可非议,就像我的家乡,在大地上消失一样,无论怎么样,都不能改变村子回归土地和荒芜的命运。我们只能怪自己,如果我们不那么贪婪,如果我们耐得住偏僻,如果城乡一体化发展,如果……很多假设,但有一点不可改变,我们毁掉了曾经以往,我们没有制造恐慌,我们只是感到不安和迷茫。
现在,有人往村里搬迁,建一个楼,建一排楼,气势恢宏。但我心里隐隐作痛。我们留恋这个地方,我们要跟她在一起才能获得安宁。这是一种臆想,类似于手淫,痛快于楼房落成,但到底只是空置虚幻。豪华的房子,没有鸡鸭走动,没有看门狗的吠叫,没有孩子的追逐,没有夜晚看月亮的人,只有没有灯光的房子,就像一个面具,当然,我们就是那戏子,无论怎么变换,或许,最后,我们也只是握住一把沧桑,像一片树叶被风吹远,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可是,我们仍然要做点什么,即使没有任何规划,乱七八糟,但这就是我们的热情。看看那些站在河边的柏树,它们愈发青郁葱茏,正是来自我们的漠视。而我们的村庄,不,我们当年的伙伴,我们已经长不成这片大地上的柏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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