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不到的秋色
云贵高原上大大小小的城镇,风格大体差不多,连绵起伏的山包围着的一块或数块坝子就是城镇的所在。城市中间往往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穿行,河的两岸栽种得最多的是柳树,随着河流的走向蜿蜒而去。
小城居民不容易看到山区农村喜人的秋景。山把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水稻田圈成一幅幅或圆、或方、或奇形怪状的画面。水稻老成、温暖的黄色是主色调,山林葱郁,就是画的墨色的边了。如果把成片的稻田比做湖,依山而建或在稻田中间的农家庭院就是停靠在岸边或在湖上泊着的帆船。农房上挂着一串串的辣椒,庭院里、山坡上的石榴、柿、柚子都已经成熟了,这些朴素而热情的红或橙,又算是这一幅幅画面恰到好处的点缀。
二、秋之柳
小城居民最容易首先从肌肤上感受到秋的到来。初秋,太阳比盛夏还要毒,但人们只要到了荫蔽处,就像夏天进入山洞,热浪戛然而止,汗水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到晚上,前几天还要脱得光溜溜才能入睡。而现在,赤条条的身体上多多少少要覆一点毛巾之类的东西,否则,半夜会被凉气弄醒,弄不好第二天早晨就有感冒的症状。
“秋又来了!”,散步时说这句话的人一天一天多了。
仲秋,穿城而过的河水逐渐变阴、变暗、变浓,并不是河流受到了什么污染。虽是晴天,但天空时时悬浮着一朵朵暗云,这是绵绵秋雨的预兆。远方是黛黑的山林,默默地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
河流两岸的柳树悄无声息,柳条凝重地垂在河面上,风也摇不动它们。柳叶呈深青色,虽还是和夏天一样的茂密,但失去了春、夏的明亮、灵动与娇艳。即使有干净而透明的秋阳照耀,柳树们还是一律无精打采、郁郁寡欢,并不买太阳的帐。
有人用烟、雾来比喻柳树,但这只适合春、夏。秋雨飘落,满城都是烟雾弥漫,柳树只能说是这烟雾里一簇簇的浓云。
春天的柳树是小姑娘,夏天的柳树是丰艳的少妇,那么,秋天的柳树就只能算体态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它们有的是风华逝去的无奈与忧伤。
河流两岸是市民们悠闲的重要去处,柳树也就成为市民们的一个重要情结。春、夏,两岸是莺歌燕舞、欢声笑语。而到了秋天,人们被柳树的沉闷、阴郁、惆怅、忧伤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再动人的脸也会变得僵硬,再好听的声音也显得干涩。偶尔有几个闲人倚靠在石桥的栏杆上放风筝,他们的眼睛总是望着天空,很少看到他们歇一会儿瞧瞧眼前的柳。
三、小城听雨
说到秋声,南方尤其是山区断然不会比北方差。的确,北国秋叶飘落的声音很脆、很轻、很薄、很广,因为北方的树叶到了秋天很快就会干枯。而南方的常绿树居多,直到深秋,树叶落下来还是绿绿的,含有很重的水分,落叶的声音只能用钝、闷来形容,不容易引起人们的美感。
但南方的秋声却有北方无法企及的特色,那就是不紧不慢滴到天明的雨声。
秋雨缠绵,一落就是一两个星期。有时秋雨特别细,人们的视觉看不到雨丝的存在,人走在路上,路面是干的,但脸却时时有被细针轻刺的感觉,即使走上一两个小时,雨甚至还不能打湿人的头发,只是看到刚才干的路面有些地方略微有湿的痕迹。
天阴沉沉的,风湿泠泠的,眼睛迷茫茫的,身体冷浸浸的。春、夏并不在意的往事和今事一齐涌上心头,真会让人愁肠百结。但自然的造化就是这样神奇,它制造了问题一定会同时制造解决问题的钥匙。
古人们很早就找到了化解秋愁的方法,那就是听雨。
李商隐大概是最早找到钥匙的人之一。他把打在枯荷上沙沙的秋雨声,化作了怀念知己的一片鸿羽、一缕秋风;他躺在阴冷的床上,巴山窸窸窣窣的夜雨又化成了家中的红烛,不知不觉被久别的妻子点燃,正在摇曳着温馨的光芒。
李煜也算是找到这把钥匙的人。但开封不是南方,秋雨太冷太重,李煜亡国亡家的伤愁过于凝重,所以他虽然找到了钥匙,但始终无法打开自己伤痕累累的心门,诗人只有在潺潺的雨声中无可奈何地泣诉“罗衾不耐五更寒”了。
李清照青春时代生活在北方,再加之生活过于甜蜜,酒和睡成就了她的诗意韶华,大概她是既不能也无暇于听雨了。到了中年,历经沧桑的词人辗转到了南方,才清醒地认识到清冷的秋雨才是自己灵魂的归所,不知她在梧桐叶的下面数清了多少滴雨声。
蒋捷算是听雨的集大成者了,他把悲欢离合、国恨家仇都化成点点滴滴的秋雨,任它在历史的夜空中飘飘洒洒。
荷亭、囚房、江南庭院、天涯孤舟,再加上一位位才华卓绝、饱经沧桑的诗人,成就了“听雨”浩渺无边的美的意蕴。
其实,平常的秋雨,普通的山区小城,灰扑扑的楼房,旧窗帘,常见的草木林石,都能成就一个普通小城居民听雨,驱除世俗的烦恼,感受难得的诗情。
一个知识分子,他的头脑被太多的概念、公理、范畴、原则、规范占据,也许他是听着雨入睡的,他的梦里,那些呆板板的公理、原则会不会时时闪现婴儿的笑脸?
一个官员,他的头脑或许被权力、阴谋所统治。也许他也是听着雨入睡的,他的梦里,会不会微笑着陪伴在老母亲身旁,慢慢地为她讲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呢?
一个商人,他的头脑或许被奸诈与欺骗所占据。也许他也是听着雨入睡的,他的梦里,有没有一架松木做成的梯子靠着高高的白花花的银子堆呢。
一个家庭妇女,她的时光沾染了太多的油烟、灰尘、噪音,也许她是听着雨入睡的,她的梦里,有没有为她撑着雨伞的情人呢?
更多的小城居民,包括居住在工棚、窝棚做着各种工种的农民工们,他们或许也是听着雨入睡的,他们可能睡得很香甜,什么梦都没有做。
四、小城听虫
郁达夫说过虫鸣是北方秋天的一大特色,他的意思是秋蝉的残声是南方所不具有的。但我认为南方的虫鸣可一点不比北方差。我虽然没有到过北方,但想象北方的景象:树木凋零、凄风苦雨、冷月无声,再加上这苍凉的虫鸣,这样的秋声也太过于严厉了。而南方的虫鸣却是清新温润、缠绵悱恻的。
在南方听虫鸣,如果是大好晴天,一定要到山中听。温暖的阳光普照山林,秋蝉高度亢奋,它们用尽所有气力来嘶叫,一定要统治整个山林才罢休,落叶在空中打着旋,似乎被蝉蒸腾的声浪包裹住了。
最有味的还是半夜三更醒来时听到的虫鸣。当你刚从梦中惊醒,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的时候,蛐蛐的鸣叫就像细浪,从四面八方,由远及近,一波一波轻轻拍打你的耳膜。蛐蛐们组成一个庞大的合唱团,指挥家是或明或暗的月光,伴奏师就是时缓时急的秋风了。合唱有高声部和低声部,时而尖利高亢,时而低徊流转,时而高低错杂;也有领唱的,静寂了几秒钟,突然数只虫子发出几声高昂的声调,立即又是万虫俱鸣;还有装饰音,大约是躲在石缝或砖瓦深处的虫子,它们的叫声经过了石和砖瓦的摩擦,听起来别有一种滋味;合唱的旋律和感情基调也是经常变换着的,刚刚让你情绪激昂,立刻又让你忧伤惆怅,这样快速的情绪转换,可能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有更多、更深的体验。
如果是雨夜,雨声和虫声混杂在一起,又是一番怎样美妙的景象呢?想来虫鸣如潮,那雨滴的声音又是这潮水中断断续续的古筝的清鸣了。
五、审美令人解放
黑格尔说:“审美令人解放。”如果我们只有世俗的眼光,很可能就会忽略自然给我们如此丰饶的馈赠。这山,这水,这河,这柳,这雨,这虫,我们渺小卑微、受尽压迫的灵魂能不能从中得到一点点安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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