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就是一个上午,打几个转身就过去一天。日子这样转瞬即逝,几至于让我难以应付。
视力急剧下降,学校只给我安排了几节音乐课,工作轻松下来了,内心却随即空虚起来,一有空闲时间总想找点事情做,我能找到的可做且易做的事情好像还是读书,而读书与我的视力下降又是明显的格格不入。即便如此,每到无课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翻开随身携带的书本来看,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真实地走在光阴里,才生活在日子里。当看书看到视线模糊两眼发花的时候,把书合上,从大窗户里向远处眺望,同事们兴致浓厚的闲聊的声浪也开始冲击我的耳鼓。
我素来不喜欢闲聊,特别是话题很少翻新的闲聊。我喜欢的话题又总是不能引起别人太多的兴趣和基本的响应,就这一点,我就和大家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这种距离并不影响同事之间的安定团结。
读书一小时,又观摩了一节公开课。第三节,该我上课了,课时又被班主任临时“借走”,我只好接着看书。却看不成。两位数学老师在给个别学生辅导作业,太吵闹。我起身出去,独自凭栏。适逢其时,一阵带雨的凉风迎面拂过,我的脆弱,又一次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没有先兆,没有来由,心里又生出一阵繁华的感觉来,仙逝的故人蓦然来到了我的心里,心灵即刻变得苍凉而悲壮,心绪忽然回到2008年底。
那年年底,受香港慈善会的资助和推荐,我和几位老师到平凉市泾川县参加由香港“活知识立群社”开办的 “NLP”课程论坛。出发的当晚,途径故人故里已是半夜,酷寒的冬夜里,只有城市街道上孤寂的灯光。想起一长串的曾经,想起逃去如飞的半生,想起初恋的故人,我的心,凄凉得像千里冰封的西汉水,直想哭,当着一车畅游梦乡的同伴又不敢哭出声,只好一个人掩被啜泣,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罪奴虔诚地伏在地上等待灵魂的主人来严惩。然而,那时,她怎么知道,在沉寂漫长的冬夜里,我正从她的故里经过!从她的身边像云片一样轻轻地飘过!那一夜,不知她是否有梦,我满心的悲怆苍凉,她是否心有感知!
次日,乘车行进在黄土高原,继而又行进在关中平原。单调的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车窗外单调的黄天厚土天光雾影,单调得很难见到一棵树,我完全被无边无际的单调包围着,记忆被围困成一大片空白。在那样的单调中,别人酣然大睡,我却毫无睡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在窗外搜寻着可供眼底和心底愉悦的亮色。
没有。
我只好在记忆的仓库里翻箱倒柜。翻来找去,总逃不出一个人的影子的追逐,总走不出让人想哭的苍凉和悲怆——我知道,我的心灵已被昨夜的经历和思绪所阻滞所迷惑,我已经坠落进去,坠得很深,几乎不能自拔!突然,我的心里闪现出一个极大胆极大胆的念头:返程中,我去拜望她!我为这个想法惊慌得心直跳,我激动,我狂乱,我头发昏眼发花,全身木麻,仿佛喝醉了酒,仿佛中了剧毒,仿佛正脱胎换骨破茧成蚕。但我还是决定了。
“人一算,天一转。”活动结束,举办方和资助方为了节约经费调整了行程,让我们改道从西安经广元方向返回。于是,我本已下定了的决心鼓足了的劲头仿佛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样泄气了,然后失落,然后悲凉,然后凄怆,心里又生出想流泪的感觉,仿佛尚未登上旅程,就跟将要见面的故人更加隔开了千里万里。
从西安古都出发,越过关中平原,进入四川盆地,然后,漫长的旅程终于暂停在武皇故里。走出车站候车大厅,雨湿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一阵湿冷的风迎面吹来,眼底的和心底的都那样陌生,新的城市,新的天空,大江流日夜,我仿佛一只搁浅的小船,无桨无舵,没有牵绊的缆绳。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天涯倦客。昨夜的关中平原上大雪纷飞,到了四川盆地,大雪则变成了沥沥的雨,剽悍的北方汉子变成了娉婷的南国少女,粗犷的男儿变成了楚楚的少妇,简约变成了繁复,质朴变成了繁华。我面对的繁华不是我心里想要的,那种繁华对我是排挤,对我是嘲笑,对我是歧视,对我是诽谤,甚至是污蔑,我受不了。我不想看人海横流车来车往,不想看宽阔的大街和高耸的楼宇,不想看泼辣热情落落大方如花似玉的川妹子,不想吃也不想喝。盆地看天天是那么的低,低得让我喘不上气。我一个劲地往天的空白处张望,希望看到熟悉的大山,但终于没有,无论看到多远都是灰蒙蒙的天。
我觉得我都要崩溃了,我都要一头栽倒在我很熟悉却不甚恋念的蜀中大地上了。不,我不能倒下去,在这世上,我还有一段情缘未了,我对自己说。突然,我的心里又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打电话,给她打电话!那一刻,那一种激动铺天盖地而来,好像要把我淹没,好像要把我沉到深深的湖底。不用多想,我就拨通了她的一个同学的电话,很久很久,都没人接。我又几番辗转拨通了她的一个好友的电话,回答是久不联系了,不知道电话号码。
要不要再找别人询问呢?我满心茫然,不知所措,一切一切,都开始游离,飘忽。
转眼到了2009年春,我又给自己定出了新的计划:等我把这一届学生带到毕业,从工作“一线”上退下来以后,专程去拜望她。江湖恩怨也罢,人世情仇也罢,都应该让岁月的流磨光了,磨圆了,所有的棱、刺都应该变成了沉静的沙。分离半生,意外重逢,即便没有浪漫,也该有一些伤感,就让我们顶着白发一起咀嚼伤感也很不错啊。
不料,去年秋天,多年的等待,等来的却是噩耗:她在一场意外中走了,她走得很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等待,仿佛什么人也没有等待,仿佛连她的后半生也不愿等待,她就急匆匆地去了另一个她选定的去处。她的性格依然那样倔强,我很惊奇她何以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倔强,倔,也跟她的名字关联的那样紧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等过我,也许她等待了,但我又是那样的优柔寡断而坐失良机;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等待我,因为她根本就不想等待我,因为我是她的罪奴——她才急匆匆地走了,她这样惩罚我,让我的后半生永远怀罪。“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承受的是一种无法逆转的痛,我吞咽的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憾。故人已去,今生不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如果,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美好的开端——可是,这“如果”的后面是多么的不可企及,是多么的无奈,是多么的茫然无助,是多么的欲哭无泪啊!
秋色渐浓,我心繁华,故人已去,绝迹天涯。我的心灵传奇屡屡地跟秋天有关。秋风一起,心里就生出无边无际的繁华感觉,沉浸在这样的繁华里面,又想让自己的心走进悲壮,走进苍凉,以繁华为背景,以苍凉为主题,长歌当哭,一切过往会随秋风款款走来,故人带着凄婉的言笑在雨湿的云里面走着,至于未来,却很少进入过我的视线——我真的老了吗?我真的很悲观吗?我知道,我可以守静,我却不能沉溺于过往,在走回过往的路上,我可以回味爱和温暖,但我也可能受伤。过往,在左手的方向,我应该回过头来关注我右手的方向,那是我人生的前方,前方即便不可预见,即便毫不知情,即便朦胧陌生,我都应该倾注全部的请,努力向右方前行。我的身边,还有那么多人,他们爱我,我爱他们。爱,是我现在和将来的责任。
又一次,我从过往中走了出来。
返身入室,同事们有些在埋头工作,有些在低声交谈。我端上茶杯去添开水,几个刚好做完事情的同事要求我再给大家再讲一则《心灵鸡汤》的故事,我爽快地答应了。
谨以此文献给我仙逝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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