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七岁那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离开农村，去县城读高中。

　　那所高中是我们那个县城的骄傲。在我们那儿，说谁家孩子考上了兆中，一般都会成为设升学宴的理由，但你考上别的高中，像各乡镇的那种普通高中，设升学宴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即使有的人家摆了几桌，也会让人背地里说闲话的。你若考上兆中，情形就大变了。别人不但要来，来自的似乎都还很有面子。

　　那年中考后的半个月，我呆在家里一直如履薄冰。估计快要发榜的日子，我和同村的一个王姓同学结伴去镇里看成绩。一到韩甸（我们镇子的名字）中学大门口，我就碰到了几位曾教过我的善良的老师，其中的一位，是教我英语的男老师，姓徐，见到我后，他焦急万分地说，刘万龙哇，你怎么才来呢？我找你都找疯了！我的心猛的一震，找我？快疯了！我估计可能是好事，就赶紧迎上去，我说徐老师，成绩出来了吗？徐老师看看我身边的同乡，犹豫了一下，悄声说，你过来，我单独跟你说点事。徐老师用很瘦弱的手掌攀着我的肩膀，把我引到操场一块人很少的地方，我有点不知所措，徐老师蹲下了，拿了一小截树枝子，边说边在地上划着，我还记得那块地有点湿，好像是雨下过还没有干。

　　你家没有电话，我正要给你们村委会打电话呢！徐老师开头就这么说。

　　徐老师，到底有啥急事？

　　说出来你也别上火。徐老师的语气变得轻柔。

　　徐老师，我是不是没考上？

　　太可惜了！徐老师感叹了一句，你只差０。５分。徐老师就拿小树枝在地上写个０。５，然后一扎。

　　我的心一惊。

　　徐老师的脸也很苦，眼镜片上脏兮兮的，显然很久没擦了。

　　那你家徐珊珊呢？我知道徐老师的女儿跟我同届不同班，也是在学习上出了名的狠人。

　　实不相瞒，我找你也正为这事！徐老师顺手把小树枝撇到一旁去了。

　　为这事？我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徐老师瞅了瞅旁边没人，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说，你差０。５，我家姗姗差２分，都太可惜了。咱们两家应该一起去找校长，找校长去县里帮着活动活动，帮着整成个公费，或者少花点钱。

　　那时候我虽然小，但我明白了徐老师“活动”的意思，我说我回家跟我爸说。徐老师点点头，那行，让尽快你爸来学校一趟，我们好商量商量。

　　当天下午，我的爸爸就骑自行车来了。我爸这人，是农村那种典型的自立自强的人，面子薄，一辈子没怎么求过人，也没给谁送过礼，但为了我去县城上学，我爸表现出了异常的厚脸皮。我记得那个夏天，我和爸爸从镇中打听了徐老师家的住址，就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几乎是四面问路，八方打听，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徐老师家的门楼，敲了敲大门，一只狗突然疯狂地咬了起来，我们下了一跳，这时候院子里面就有了呵斥声，是一个女孩的声音，门开了，我一看是竟徐珊珊。徐珊珊见我们来，有点意外，我爸张口就说，你爸呢？徐珊珊说，我爸跟人家合开补习班去了。我爸的表情有点失望，接着问那你妈呢？徐珊珊说，妈妈在街里卖货呢，打问了地址，我爸又领我去街里找。

　　不知道徐老师是因为什么放弃了这事，徐姗姗母亲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她说我家姗姗这分看来够呛了，即使办，难度也太大，你们试试吧。我和爸爸悻悻而去，我当时觉得徐老师有点过分，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变卦了呢！我爸爸对这事倒是有点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思。他在路边的小卖铺前对我说，你饿不饿？我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哪有心思饿呢！我爸说，你要不饿，咱们再去一趟中学，我说行。我爸就领着我又去了镇中，这次我爸直接领我去了校长办公室，大校长早知道了我的情况，我爸爸有史以来唯一一次低三下四可能就是那一回了，我爸搓着手，苦着脸，哀求着说，张校长，你帮帮忙吧！这孩子要是差太多我也就不麻烦你了，你看看能不能跟上面说说话？张校长先是同情了我爸爸一番，然后说，我试试吧。说着就从桌上拿起来电话，拨了一串号码，我爸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要补充，张校长摆摆手，示意我爸爸不要出声，我和爸爸望眼欲穿地等着电话那边能有人接。果然有人接了，张校长就客气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这有个亲戚，这次中考差０。５分，Ｘ主任，你看看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那边说什么我们听不清，但是张校长拿着话筒沉默了好长时间，后来面露尴尬地放下了。张校长撂下电话说，难办啊！招生办说现在像你这种情况的，排队的都二十多个了。

　　爸爸有点不满足，寻思了半天说，张校长，你再帮着想想办法吧？

　　校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爸爸说，要不这样吧，让刘万龙在咱们高中念吧，其实都一样，我可以把他的什么都免了，你看行不？

　　我爸爸显然有点意外，但他马上摇摇头，说，张校长，你的心意我领了，孩子一直眼巴眼望上兆中呢！张校长就笑了，校长说，其实那兆中有啥好？教材都是一样的，老师也不见得就比咱们这强多少，还花那么多钱，都是迷信心理！我对校长这几句至今记忆犹新。我爸说，张校长，那谢谢你了，我们回去再想想。张校长说，对，你们再想想，刘万龙要是能来，我们不但能免他学费，还能适当地给些补助。

　　从校长室出来，我爸问我，你说呢？我摇摇头，我说我去兆中。我爸点点头说，是我儿子！没几步路过教务处，门半开着，正好赶上主任回屋，当时我们的教导主任姓黄，黄主任对我印象不错，每次开家长会，我爸爸都第一个到场，还曾经代表家长发出了“砸锅卖铁也得供孩子上学”的豪壮宣言，那天黄主任对我爸爸说，孩子虽然没考上，但差距也不大，还是去兆中吧。我爸爸脸上立刻就有了笑容，像是找到了自己的组织，我爸爸问，黄主任，你说刘万龙这分，到时候去兆中能跟上吗？黄主任说，应该没问题，一切还得考自个儿使劲。我爸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黄主任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临走的时候，黄主任送我们，末了说了一句，没想到孙丹丹点儿这么高！

　　谁说不是呢！我爸爸附和着，人家孩子真幸！

　　二

　　这个比我多０。５分的同学，正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村、同班同学——孙丹丹。

　　孙丹丹有点不像农村的孩子，说话办事都很文明，人长得很漂亮，还聪明，从小到大就一直是班里调皮男生的骚扰对象。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记得孙丹丹她妈还专为这事来过学校一趟。那天正好赶上班主任不在屋，我们都在做作业。门突然就被推开了，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一个女人所特有的尖锐的声音，立刻划破了教室内的宁静：“我告诉你们啊，小Ｘ崽子！谁以后再敢碰我家孙丹丹一个寒毛，我非拿杀猪刀杀了他不可，我让你们这些没皮没脸的得瑟！”一句话，给我们全班同学都震了，特别是那一个“杀”字，不像是说出来的，特别像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我们都吓了一跳。后来，我们班那些小猴猴果真不敢再摸她的小辫子了。

　　那时候我和孙丹丹成绩不相上下，每次一考完试，她妈都打听我打多少分。后来小学毕业了，我们都到镇里念初中，初二的那次期末考试，对我和孙丹丹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我主科加副科总分全学年第一，孙丹丹主科全学校第一，那时候我们俩实实在在地轰动了一把，有点像现在奥运会分别获得了金牌和银牌的感觉，致使几个老师家的孩子都排在了我们的后边，很是引起了那些老师们的恐慌。最有力的证明是，一天放学，我去车棚推车子，突然被一个姓杨的老师叫到办公室，杨老师对我很客气，先让我坐，之后跟我谈了很多话，最核心的就是询问我各科的成绩，以及平时是怎么学的。我一一如实相告。那时候的孙丹丹比我认学，她的方法是，她不但要把自己班留的作业完成，还跑到别的班，问问人家都留了什么作业，回来也认认真真地完成。这一点我当时就非常佩服她。火了那么一把之后，我和孙丹丹的成绩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滑坡，加之后来又冲出了几匹黑马，我们霸主的地位严重动摇。

　　中考的成绩公布出来，我俩一个排全镇第七，一个排全镇第八，当然，孙丹丹被公费录取了。那一段时间，周围的人都为我感到惋惜，唯独我自己感到特别满意。这句话如果放到当时，我敢说没几个人相信，你会感到满意？那怎么可能！但我要说，我当时是非常满意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会考那么高的分，在我的心中，县城的那所省重点高中简直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我能仅差０。５分，但我常常配合那些为我感到遗憾的善良的乡亲们，他们每每到我家院里，都要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在那里替我惋惜一番，我就表情严肃，煞有介事地苦着脸，心里却不无得意。后来，我爸妈在为我准备学费的时候，我才有点觉得自己不孝。

　　那年孙丹丹家设学子宴招待村里的亲朋好友，我爸我妈都去了，我也去了。孙丹丹家的场面弄得很大，宴席是在村里的礼堂摆的，四十多桌，每桌十四个菜，虽然在农村，也算的上是水陆俱陈了。连给他家捞忙打杂的都说，孙丹丹家的宴席，是他们这些年吃过最好的宴席。我记得她妈和她爸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四面点烟，八面敬酒，务必要大家吃好喝好，务必要大家晚走慢走。人们爱比，尤其爱拿我和孙丹丹比，我爸我妈因为这事，好几天没有出门，尤其是我妈，有一段时间简直成了祥林嫂，嘴里一直唠叨：“唉，就差半分，就差半分呀！”我爸有时候就急了，“唠叨得我心烦！”我妈仍不管不顾：“大儿子，你咋就不能多打半分呢！”渐渐地，老听母亲这么说我也跟着沉重起来了。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事一度也令孙丹丹不好意思，她私下里跟我说，刘万龙啊，实在对不起了。倒是孙丹丹她妈，怀着一腔真诚，大老远地从村头跑到我家劝我妈，说，嫂子，你家刘万龙赶明肯定没事，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面吧。孙妈妈能说，小嘴吧吧的，我妈后来也就认了。